别鹊惊枝

【曦澄】 四合 (《风雪无归人》后续)

三世的现世缘续
前文《风雪无归人》

【四合】 

 “‘若我去了,君当安好’……?” 

写着单薄凄美诀别词的纸夹在一堆凌乱的算命推演书里,蓝曦臣整理时看到了,抽出来,轻声念了一遍,一时心头微涩。

 坐在他身后竹椅上打扇的老头儿“喔”了一声,解释说:“是昨天有个年轻人送过来的,他说自个儿老做梦,就梦见有人反复说这么一句话。” 

蓝曦臣没什么表态,将纸条放在一边,继续整理那些书册。 

老头儿倒是打开了话匣,“这一句听着像诀别,怪凄凉的。那小伙子面相也不太好,锋鼻削腮,窄鬓狭堂,天煞孤星之相。怕是前世的孽缘难斩,今生且待偿还一笔相思债。” 

蓝曦臣笑笑:“没听过您这么埋汰人的,我看他挺可怜,背地里还被你这么说道。” 

“我哪儿是背地?明人不做暗事,这话我当着他面儿说的。”老头儿把葵扇往膝上一拍,梗直脖子,理直气壮的。

 “那他可得难过了,您就不能说点安慰人的话么?” 
“五行八卦,四柱预测,那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,能造假吗?咱得实话实说不是……” 

蓝曦臣争不过他,整理妥当书案,又捻起那张纸。薄薄的一句话,难道就能为一个人的一生烙上印章吗?他不由得为这个人而感到难过。

君当安好……若爱人离去,心如死灰,如何安好呢。 

两个人里,先走的那一个,永远都是欠着的,留下来的那一个,只不过硬生生把岁月熬成一味药,企图用时间的流转,来洗脱相思之苦。

思至老,最是难熬。 

老头儿最得意这个学生,毕业许久,隔三差五还来探望恩师。算命是老人年轻时就开始研究的学问,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,零零碎碎的积攒下来,也有些小名气,慕名而来的人,多半是求看相、解梦,预测不平,祈求富贵健康。 

这么多人里,老头儿还是最喜欢研究自个儿这个学生。

 “欸,我说曦臣,你那个梦,还经常做嘛?”

 蓝曦臣一怔,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事,扯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,说:“挺久没梦过了,大约是没事儿了吧。” 

老头儿一咂摸,阴恻恻的笑他:“漫天大雪,一步白头,你前世莫不是惹了雪妖?你就说,我叫你去烧香拜佛,管不管用!” 

蓝曦臣极其敷衍:“是,多亏了您,特管用。” 

“臭小子。”老头儿赏了他一葵扇,撇着嘴念叨,“你别不信,我看你啊,印堂有光,面色红润,最近定有桃花运。” 

蓝曦臣长叹了口气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

初秋的阳光还很燥热,秋老虎走得慢,只有街头参天的梧桐,叶子边缘开始微微泛黄。他上一次做那个梦,还是春天的时候。 自成年之后,他就时常做同一个梦,梦见自己站在漫天大雪里,等着一个什么人回头。

他看见白雪皑皑,前方风雪杳渺,映出一个人影。看得并不真切,但每当他向前踏出一步,必定会瞬间白头,然后惊醒。 

他找老师谈过,自己却不太相信那种前世今生的存在,只当自己看什么小说电视剧,记下了这个镜头罢了。

年前老头儿压他去庙里烧香,他去了,还顺便求了一个平安符。不知是心理暗示,还是冥冥之中真有神佛,那之后他再没做过那个梦。 

他仍是不相信命运的,只觉得是自己内心太脆弱罢了。 

半月后秋风起时,他再去老头儿院里,见他正在侍弄一盆碗莲。拳头大小的花朵托在水面上,精致婉约,他奇道:“秋天了这花还开呢?” 

老头儿笑得皱纹堆在了一起,满意得不行:“先前找我解梦的那个小伙子送的,他养在自己花房里,我说没见过,他就送了我一盆儿看新鲜。” 

“被你说‘天煞孤星’的那个?”蓝曦臣伸手戳了一下娇小的花朵,纤细的花茎一荡,飘飘悠悠回到原位。 

老头儿哑了片刻,才说:“命格不佳,却是善人义士,定有福报。” 

蓝曦臣对他的强行辩解无话可说,只瞧着那盆碗莲,越看越喜欢。养好这种植物并不容易,更何况能将花期延续到秋天,有这心思来伺候花草的人,内心定是安静祥和。 

这样的人,背负着“天煞孤星”的命格,未免太过遗憾。他留心问了一句:“送花的人,叫什么名字?” 

老头儿看他一眼,“江澄,他叫江澄。嘿,你说怪不怪,现在你们年轻人,一个两个的成天做梦,是不是不正经的小片儿看多了,虚的?” 

江澄。 

不理会他的调侃,蓝曦臣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,只觉得有些熟悉,再看那玫红长桃的花朵,风驰电掣的一瞬,突然想起,他曾经见过这个名字。 

寺庙求平安符的地方,在一棵百年小叶榕下,粗壮的根系撑起繁茂的枝条,无数气生根间垂挂着红色的条幅,都是香客们的祈愿。 

绿叶红绸,本就是一道风景,蓝曦臣在树下仰头,看着挂在离地较近的枝梢上,世人或嬉笑怒骂、或平淡祥瑞的愿望。

他的注意力停驻在一条红绸,因为上面的字太过端正锋锐,在多半随意书写字迹歪七扭八的留言里十分醒目。 

写的是——岂曰无重纩,谁与同岁寒。 

出自痴情才子潘岳的《悼亡词》,蓝曦臣大学时,背过那四百四十字,字字戳心。不曾想,会在祈愿树上看见它。 

他往下看,看到了署名——江澄。

寺里的红绸为了独特,在底部印有莲花纹样,这两个字托在莲花上,只一眼,他就难以忘却。 

其人至澄,其心似莲。 

他想,是怎样的情殇困住了他,让他写下这样的句子来祈愿?又是怎样的梦魇在折磨他,让他被迫承纳“孤独”的命数?

他莫名想一遍遍念诵这个名字,次次累积,忽觉迫切。 

想见见他。

“江澄。” 

被晃醒的时候,已经过了下班时间,江澄扭了扭僵硬的脖子,抬头看见收拾妥当的同事,正无可奈何地看着他。 

“怎么这时候睡,晚上干嘛去了?” 

江澄说了声抱歉,快速收拾桌面,顺嘴解释了一句:“昨晚做个了噩梦,睡不好。” 

“我看朋友圈里说夜间多梦可是病,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?”同事在众多公众号里翻到那条《如果你有这些症状,说明你正在被死神追赶!》 

江澄打断了他声情并茂的朗读,匆匆喝了口水,“我以前就这样,别给我灌毒鸡汤,我不听。” 

约好了下班一起去吃火锅,江澄却要顺道去送个东西,他小外甥在读高中,家里人也不惯他,一棍子打发寄宿。小外甥成天更新朋友圈,说食堂的油水多糟蹋肠胃。他在烧卤店里打包了一只烧鸭,准备给他送过去。 

因为去的次数多,学校的门卫也认识他,挺和蔼的一大爷,前阵子聊得开心了,听说他一直被噩梦缠身,还给他介绍了一个算命解梦的老哥们儿。 

江澄因此觉得自己挺有老人缘。 

他把烧卤放在值班室,大爷正倒腾一个鸟笼取暖器,天开始转凉了,大爷腿不太好,就怕受冻,忙不迭把这东西搬了出来。只是好像质量不过硬,有点失灵,怎么也通不了电。 

“买个新的吧,要不我送您一个。”江澄见他捣鼓得太辛苦,干脆劝他放弃。大爷不太情愿,这是他在外边儿打工的儿子送的,才用了两年。

 “我去修修就得,你赶时间就走吧,小金凌开始上晚自习了,下课我替他把烧卤热一热就成。” 

江澄感激他心细,说了几声谢谢,心里盘算着回头还是买个新的来给他。 

周末江澄去接小外甥金凌回家,路过值班室,见大爷烤着取暖器乐呵得不行,摇头晃脑听着曲儿。

他笑道:“大爷,这修好了啊?” 

大爷也乐,“欸,我们学校一老师帮我修好的,他说修好这回,还能用两年。”

 金凌赶忙接话:“是不是蓝老师啊?前天我来拿烧卤的时候,看见他拿工具箱过来。” 

大爷说:“可不是,咱们学校像蓝老师这么热心的人可不多了。他听我说着取暖器坏了,原本放学回家了,又取了工具箱回来。” 

江澄心里也想,还有这么热诚的人?听着倒是挺傻的。 金凌一上车就忍不住叽叽喳喳控诉学校,班主任如何如何严厉,拿整个班会课来训人,突然话锋一转,道:“蓝老师人是真好,如果他是班主任就好了。” 

江澄等着红绿灯,随口问了一句:“这个蓝老师也教你?” 

“对啊,他教语文。” 

江澄这才记起,金凌的语文老师,叫蓝曦臣。 他在学生手册里见过这个名字,也见过他批示金凌成绩报告书的批语签名。 本来从那些仿古的用词里,以为这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和蔼先生,却从金凌嘴里得知,那人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。

 “男人三十一枝花,你花房里不是种了几盆兰花吗?我觉得蓝老师就是朵兰花,高洁傲岸,宁静致远。” 

江澄觉得别扭,哪有用花来形容男人的,他笑道:“你们蓝老师可别是个风花雪月、惆怅多情的文酸人。” 

金凌维护道:“不不不,我们蓝老师现在还单身呢,洁身自好,从不放电。” 

他坐在副驾驶上晃腿,突然炸出一句:“舅舅,我妈上周说让你去相亲,你去了吗?”

江澄面不改色地踩油门,等红绿灯从头顶滑过去,才说:“没去,加班。”

“噢~”金凌阅读理解满分,因为不想去,所以才加班嘛。他人小胆大,再加上最近乖巧听话,江澄挺久没凶他,便打听起亲舅舅的八卦来,“我妈说你二十七了,再不找对象就该耽误终身大事了。舅舅,你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没告诉家里?告诉我嘛,我肯定保密。”

江澄睨了他一眼,一巴掌招呼上他毛茸茸的后脑勺:“瞎打听什么,你管好自己别早恋就行,管得着我。男人三十一枝花,我还没绽放呢,急什么。”

金凌吐吐舌头,见他不太想谈这个话题,噤声开电台听歌。拐过一个路口,右边突然有车变道,江澄刹了一下,后视镜上的车挂来回晃,那中国结是金凌送的,如今多了一个小小的平安符。

 “舅舅,你去求平安符啦?怎么不叫我,我还想求个三元及第呢。”金凌觉得高考压力大,偏爱求神拜佛的方式来缓解情绪,上次月考前专门去买了一块翡翠豌豆,他爸也跟着起哄,说要送去找高僧开光。 

江澄随口答应了下次替他去求符,他确实也要再去一趟寺里,年前单位里组织去那附近聚餐,顺道进寺里烧香,看上了住持院子里的一盆寒兰。

他养的兰花不多,一直在收这个品种,好不容易看见了,就不想放过。

 后来跑了好几趟,次次看而不求,香油钱添了不少,住持见他意诚,便答应分株送他一棵。天气再冷一点,花就要开了,到时就得等到春天才能分株,江澄挺不愿意等的。 

他性子急,总想快些做完手头的事,一有心愿就马上想完成,像是怕这一生不够用似的。但他最不着急的就是终身大事,仿佛一辈子孤独终老也没关系。

亲近的人都知道他总做那个梦,一句囊括爱恨离愁的话,没有前因后果。江澄不愿多说,其实很早之前这个梦还有细节。

梦中有漫天大雪,烽火狼烟,钟楼绝响,而这句话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。他能感觉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,不明身份,不言不语,满腔热忱,视线痴缠,一直看着他。滚烫的眷恋几乎要将皮肉洞穿,嵌进骨血里,绵延轮回。

可每次他一转头,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,那个人渐行渐远,留下一声喟叹。然后他醒来,天光大亮,无风无尘。

一两年之后,他的梦里再无人赴约,简略成他一个人反反复复诉说这句话。江澄觉得自己好像在反反复复的梦里,等一句回答。若是同别人说起,恐怕都要说他走火入魔撒癔症,可他还是想再梦见那个人一回,哪怕是与前尘告别。

 他去寺里那一天,天气不错,干燥的风刮走枝头叶子里的水分,寺里香客很少,刚刚洒扫干净的地面,不多时又铺了一层落叶。江澄抬头,目光穿过寺院的琉璃瓦,随着起飞的雀鸟走远。 

住持替他包好了兰花,他双手接过道谢,似是怕自己居心叵测诚意不够,补了一句:“今年还开着花的最后一盆碗莲,我给送出去了,来年夏天,我往回送一盆‘喜盈门’。” 

住持笑笑,表示并不介怀,有来有往皆是缘分,推拒显得太过俗气。他送江澄到门口,突然问:“江先生可还会做梦?” 

江澄愣了一下,摇头道:“先前去解梦,那老先生说我天煞孤星,是前世孽缘纠缠。也不知是真是假,不过,有一段时间没做梦了。多谢您挂记。” 

他仔细一想,似乎送出那盆碗莲之后,就没再做那个梦了。这算破财保平安么?他不由失笑。 

住持道了一句:“有缘自会再续,不必强求。” 

江澄再次道了谢,往外走。他不求神佛,去解梦,也只是想知道,这句话有没有什么含义。虽然被老先生胡扯了一通命格理数,到底没打探出什么实质性内容。 但老先生也是个退休的大学教师,谈话间还能拾掇几分趣味,也算多交了个忘年好友。老先生还说,自个儿有个得意门生,跟他是一个路子的,总是做怪梦,应该见上一面,相拥而泣。

江澄好笑,只是送花之后就忙了,再也没空过去。 他顺着阶梯向下漫步,山林道间人迹罕至,突然听见自己以外的脚步声,他抬眼一看,正好对上了对方的视线。 

男人裹在深灰大衣里,短发梳成很时髦的造型,成熟稳重的气质如影随形,秋日曼妙的阳光跃到他肩上和眼底。漫过来的视线,浅淡而专注,明明是初相遇的打量,却也能让人感受到一丝不苟的礼仪。

前一秒江澄还坚定的反对前世今生的说法,却在这一刻,骤然生出一种“相见恨晚”的情绪。 

那人在看到他时,也怔住了,四目流转间,有什么东西飘转过千百世的光阴,掠过当年纷飞的大雪,尘埃落定。 

他微微侧开身子,让出了道路,颔首示意。对方报以一笑,随即拾阶而上。擦肩而过数步之后,他回头去看,那人颀长的身影踩着稳重的步子,背上洒了一小块斑驳的阳光,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温和的热度。

 江澄回过头,按下心中鼓噪的情绪,捧着怀里枝叶狭长的寒兰,缓缓离去。 

在他回头之后,蓝曦臣也回过头来,看向下山的他。他俯视的视线落在他的发顶,脑子里还是惊鸿一掠的那张脸,莫名就闪过“锋鼻削腮,窄鬓狭堂,天煞孤星”的评价。不知为何,他在心里为那个人鸣不平,细眉杏目,锐利和淡,整个人清清爽爽,配得上更好的命格。 

他突然反应过来,自己犯了一个错误。“天煞孤星”说的是找老师算命的江澄,而他方才一面之缘的那位青年,他根本就不认识,“鸣不平”之说无从谈起。

 蓝曦臣是来还愿的,他说自己不再做噩梦之后,老头儿非觉得这寺里的平安符有用,要他再求一个回去,顺便好好还愿。 

心诚则灵。

 来到祈愿树下,蓝曦臣求好了长寿符,看到一边摆放的红绸,想了一想,还是捐钱拿了一条。提笔时才恍惚,自己似乎没什么愿望。若真有所求,无非是…… 他脑中一闪而过一张清俊的脸。 

蓝曦臣愣住了,心头悸动还有余味,他难不成是对一个陌生人,一见钟情?当真是老树开花,那么多年来,他从未对任何人动心,求爱告白者有,男女不限,都无法敲开他的心。 

旁人只道他是外表温雅,铁石心肠,一腔情意不知升华成了什么伟大抱负,对儿女情长无动于衷。他从未苛求过,只是相信缘分使然,总有一天会把他虚席以待的那个人等来。

他抛开对陌生人的荒谬念想,认真写下一句话。

 写的是——相思至老,不如偕老。执子之手,共赴白头。 

不知他此生,能否等待白首之约的那人。

 “劳驾,求个文昌符,就那个吧,‘三元及第’那个。” 清朗的声音,猝不及防窜进他耳朵里,他像是怕大梦初醒,偏过头去的动作都格外小心翼翼。 

果不其然,看见了怀抱兰草的那个人。 

江澄走到半途才想起来,忘了给小侄子求学业符,忙跑了回来。幸而今天寺里人不多,小叶榕下就只有一个人正在写祈愿,他看了背影就确定,就是方才山道上偶遇的那个人。

住持留给他的那句“有缘自会再续”飘过心头,他心底好像有个小金凌用煞有介事的表情说:“缘,妙不可言。” 

江澄求完了符才发现那人在看他,他瞟了一眼写好的红绸,“蓝曦臣”三个字闯入视线,不由一怔。

 “你是……蓝曦臣?” 直截了当的叫出了人家的名字,还用着这种“好久不见怎么是你”的自来熟语气,江澄腹诽自己不懂礼数,匆匆忙忙收好了文昌符,伸出手去:“你好,我是江澄,我外甥金凌,是你班上的学生。” 

蓝曦臣就听进去了前半句,整个人眼前好像炸开烟花一样。 

江澄。

 这个人,就是江澄。 

过了好半晌,直到江澄悬在半空的手有些尴尬,才被轻轻的握住。 

“久仰。我一直都挺想……见一见你。” 

男人微微笑了起来,和煦的天光从唇角翘起来,江澄忽然感觉,就好像怀里的兰花在一瞬间抽枝含苞,开花展叶,幽眇的淡香夹杂瑟瑟轻寒,拂过心房,一整颗心都微微颤抖起来。 

 “我听金凌提起过你,对了,门卫大爷也总夸你。总算见着人了。”江澄道。 

蓝曦臣也笑起来:“我见过你种的碗莲,开得真好。” 他见着江澄瞠大眼睛投来问询的目光,才把他们之间兜兜转转的关联说了一通,听罢江澄都忍不住吸了口气,说:“那倒是奇了。” 

“不过我最初见到你,应该是在这里。”蓝曦臣拿起写好的红绸,走向另一侧垂落的树梢。 

江澄不解其意,跟着他走过去,蓝曦臣从千万红绸中,找到了当初看到的,江澄挂上去的红绸,并把自己的那条,系在了旁边。 

江澄会意笑了起来:“唷,这可真是缘分了。” “是,我也觉得,真是缘分。”蓝曦臣松开了手,挂满红绸的枝条往上一弹,无数绸带摇摇晃晃,他们的两条红绸缠到了一起,难解难分。 

抬头看了片刻,江澄才慢慢说:“‘执子之手,共赴白头’……美好的愿望,希望你能实现。” 

蓝曦臣直视着他,诚实地说:“现在恐怕还实现不了。” 在对方开口之前,他抢先一步问:“我能问问,你为什么要写那句诗吗?” 

江澄“啊”了一声,说:“我不是总做梦吗?就那么一句话,‘若我去了,君当安好’……听来像遗言,怪难受的。”

蓝曦臣轻轻附和了一声,说:“嗯,我也总做梦……像是前世难以忘怀的心愿,总在等什么人。”

等到心力憔悴,刹那白头,也只落得孤寂萧索的结局。生生世世如此,像个诅咒一样摆脱不掉,如今还用梦境的方式来纠缠他。

江澄无声传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,接着说:“我总觉得,我梦见的那句话,是在生离死别。如果是留给活下来的人,那么先离开的人,心里一定也很难过。” 忽然起了一阵风,红绸在他头顶飞舞,落下几片金黄的榕树叶,像秋日蝴蝶一般,翩跹之后,落叶归尘。 

“先走的人,也是期待白头到老的,不是吗?生命是最重要的,所以,离开的人,是把最重要的东西,留给了留下来的人。凛凛凉风升,始觉夏衾单。岂曰无重纩,谁与同岁寒。”

岁寒无与同,朗月何胧胧。展转盻枕席,长簟竟床空。

是生者的悲痛凄苦,一腔孤勇的追念,殷殷切切的悼亡,但人间的清风朗月,花开花落,到底是流逝在眼前。而逝者的时间,却过早停滞。

一股悲悯在胸腔里流转,就像喝下一杯烈酒,掺着亡者的骨灰,细小而不溶于水的颗粒磨砺着柔软的咽喉,舍不得吐出来,又无法咽下去。蓝曦臣清了清嗓子,说:“可生者的时间,也许,在逝者离开的那瞬间,就停止不前了。”

江澄转过头来看他。

“百年很长,年年春冬,一遍遍看人间落雪,白了天地,冻结时光,却无人共赴白头。那感觉……很疼。”蓝曦臣抚摸着心口,心跳不太清晰,却有健康的节奏。他想起梦中的自己,在大雪里无助的等待,心脏冰封一般的彷徨。

像有一种魔力,江澄莫名被他感染,变得有几分悲春伤秋起来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如果,有人对你说,‘若我去了,君当安好’,你会怎么样?”

蓝曦臣故意问:“什么人?”

江澄顿了顿:“一生挚爱。”

他面前的男人笑了一下,也许过于入戏,不自觉有一些苦涩,他慢慢说:“我会说,不好。”

不好。

似有一阵万里而来的长风,携带碧波海潮,卷起皑皑白雪,路过生离死别,吹拂他的脸庞。江澄耳中隆隆作响,早年梦中遗留的那声喟叹褪去了黑暗云霾的裹挟,水落石出般清晰的叨念着:不好,不该如此——

江澄抬起眼睛,天光耀下来,将他的眼神迷离了几分。他手心沁出了汗,偷偷蹭在包兰花的报纸上,心头狂跳不止。

一时之间二人无言以对,一个在想是不是话不投机,一个在想这真是堪称奇迹。

良久之后,江澄才率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,说:“不知道为什么……大概是因为我两太有缘。总觉得你说的话我都在哪里听过一样。”

他微笑起来,捏住寒兰的叶子,顺着叶脉抚过去,“如果这句‘不好’是对我说的,我大概也只能劝一句,‘别难过。’毕竟,我不太会表达,又不想留下牵挂。”

“但我也不想遗忘。”

蓝曦臣不知说什么好,有一道光从树荫里穿出来,镀在青年柔软的短发末梢,垂落的肩头,修长的手指,整齐的衣角。他整个人,都像从时光里走出来的馈赠一样,刻进心脏里。 

那一瞬间他心里有一声悠长的叹息,一锤定音说,就是他了。

 可能觉得过于唐突,蓝曦臣思量了很久,才惴惴开口:“江先生,可能有点冒昧,但……我想说,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,我好像有点无法自拔。” 

这一记直球打得江澄还在酝酿的心思作鸟兽散,等他的思考能力渐渐回笼,才犹豫的问了一句:“你的意思是,对我一见钟情?” 

蓝曦臣见他脸上惊讶揣测都有,就是没有什么反感和抗拒,斟酌了一下说:“不……我总觉得,我好像喜欢了你很久。” 

从认识你之前就开始喜欢你,等认识你之后,这种感情就泛滥成灾了。 

那是走过如何漫长岁月的一份喜欢,一直在悄然等待着,像一朵花等专属它的花信风吹来,轰轰烈烈开一个烂漫壮阔。 

蓝曦臣有些紧张,江澄默不作声地瞧着他,一双杏眼底下明晃晃的光亮,似乎要将他剖析个一干二净。他执着地开口,声音有一点点打颤:“你愿不愿意,和我一起……” 

忽然又吹来一阵风,树冠里的黄叶簌簌的落下,蓝曦臣站在一地金黄里,向他提出邀请,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,勾住了衣角,藏在略长的鬓发里的耳垂微微发红,似乎是紧张透了,让他出现了一个停顿。

 江澄脱口而出接话:“一起白头?” 

话说出口,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并不排斥这个邀请。甚至是,有一些心动。 素未谋面的人,一见钟情的概率有多小?他莫名的想,也许不是素未谋面,也许,他们曾经见过无数次。 

老先生算他的命,说他前世欠了相思债,今生才孤独一人。他不由自主地想,前世他亏欠的人,是不是就是蓝曦臣呢?如果真是这样,故事,真的可以圆满吗?

他是相信的,有一份爱情,能让他万死不辞。

江澄弯起了唇角:“你不怕吗?我是‘天煞孤星’。” 蓝曦臣胸腔中的气终于舒散,他伸手替他摘掉落在头发上的叶子,说:“没关系,我有‘桃花运’,我们抵消了。” 

江澄挑高了眉,波澜不惊的面色下,心跳如撒了一地的豆子,噼里啪啦弹跳着。

蓝曦臣低沉的嗓音犹带忐忑的余韵,轻咳了一下:“那你接受了吗?”

对方没说话,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。他想了一下,从怀里掏出刚求的长寿符,自作主张放进江澄的口袋里,说:“没有准备,只好委屈一下,这是见面礼。”

他专注的盯着那双眼睛,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说:“不接受也没关系,只要你好好保养身体,这一辈子,我总有能让你接受的那天。”

江澄微微垂下头,似乎在认真权衡,他的目光随着地上的落叶飘零各处,最终汇聚在男人擦得光亮的皮鞋上,缓慢上移,凝伫在那双眼睛里。

片刻后,他轻声说:“一辈子,可一点也不长。”

在遇见你之后,它就变得韶华如逝,分秒必争。

蓝曦臣深吸了一口气:“那我们就好好珍惜。”

江澄看着他,轻轻笑了:“好。”

 

“天煞孤星遇上桃花运,能抵消吗?”两个老头儿在书册里翻来查去,落了一鼻子灰,什么也没找到。 

门卫大爷无比嫌弃老伙计,说:“我看你就是个假算命的,呸呸呸。” 

“你嚷嚷什么,我说抵消就抵消,煞者,凶气,拒人千里而孤。桃花带红光,化清三怨,平衡中通,正解,就是互补。”

 “你瞎哔哔那么多,直接说他两就是合适不就得了。” 

 夏天来的时候,江澄在花房里移栽一盆碗莲,准备给寺里送去。那株寒兰长势喜人,生根抽叶,待到秋冬,兴许能开出花来。

 蓝曦臣抱了一摞花盆过来放下,擦了擦额角的汗,说:“老师说他养的铜钱草死了一片,要你过去看看。”

 “明天过去。”江澄忙里偷闲,转身见他蹲在旁边,眯着眼睛凑过去,汗涔涔的脖颈蹭在人家肩头,打湿了一片白净的衣料。 

他特别喜欢在蓝曦臣的肩上磨蹭,微硬的发丝扎在裸露的颈部皮肤,眷恋依赖涟漪一般漾开。这个动作仿佛做了很多次,总是特别游刃有余,而在感受者那里,却格外撩人心弦。

蓝曦臣欺负他双手都沾着泥水,一拍手上的尘土,拽着人领子拖到眼前,深深吻了下去。 

花房里姹紫嫣红开遍,争奇斗艳,不知何处藏着一两只蝉,拉出悠长绵延的调子,阳光炙热,花香馥郁。 

两天后他们一同把莲花送到寺里,住持微笑着陪他们走到门口,目送二人并肩走下楼梯。

原本就狭窄的石阶上挤了四只脚,江澄偏过头不知说了句什么,蓝曦臣霸道地跟他五指相扣,把人往里带了带,似乎在问这下可以了吗。

江澄面色微微一僵,随即有一丝赧然跟随夏日的炎热散开,铺满整张脸。

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拐角,住持才慢慢踱步回到院中。寒兰依旧葱绿,莲花缀着令箭一般的花苞,这品种到不是江澄先前说的“喜盈门”,他换了一种,吊牌挂在荷叶上。

住持拨开绿叶,看到吊牌上的小字,“三生”。

他仿佛无法控制由衷的喜悦和欣慰,拿了一杆毛笔,在“三生”两个字旁边写上——

苦尽甘来,无痛无灾。

热切的阳光洒下来,莲花伴在寒兰身侧,亭亭而立。青苔覆盖的角落里,有花骨朵在悄悄开放。

这一世,繁花似锦,再无风雪。

【完】

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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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过来时路,雾深不见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