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鹊惊枝

【曦澄】 报答平生未展眉 (丞相公子x江湖杀手)

*回应点梗,古代架空,丞相公子x江湖杀手

*妹子的原梗是这样的:蓝涣是丞相之子,为了讨母亲欢心,虽然不吃辣还是练了一手好川菜。江湖第一杀手澄哥因为某个原因躲在蓝家小厨房准备刺杀涣哥,肚子饿本着吃饱了好干活儿伸出第一筷,然后就是一个吃货杀不了厨子的故事。

*很欢脱的感觉对不对。嗯,但是我写的时候,它的调调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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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8月10日 二修


《报答平生未展眉》

 

【正文】

 

春天的雨夜里,江澄进了皇城。巍峨宫殿远在高墙之后,天子脚下,夜色也分外不同。千家万户屋舍俨然,寂静里多了一丝庄严肃穆,他独自一人踏着房顶的青瓦缓行,像猫一样轻灵,没发出一点声响。

只有雨滴打在衣料上那瞬间碎裂的声音,似乎成了他最大的破绽。江澄并不着急,这春夜急雨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,他抬目远眺,千家万户沉浸在黑暗里,偶有一处屋檐下悬挂的灯笼,经雨水朦胧了的光芒,影影绰绰,像一只扑闪的萤虫。

雨势小了一些,江澄飞身落地,在挂着一个红灯笼的门前停驻,仔细寻到门槛上的三道红色划痕,一长两短。他抬手叩门,两长一短,不消片刻,有人开门迎他入内。他走进去的时候,弹指熄灭了屋檐下的灯笼。

室内只点了一盏油灯,豆大的光芒尽数照在江澄脸上,年轻的剑客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阴冷,那双眉细长,轻轻蹙在一起,在思量什么,谁也不知道。他习惯闭着眼睛,尽管如此也藏不掉他的锋芒。

这个人,总是像芒刺一样,很难想象有什么能让他软化。软得像蜡烛那样,焚身之后,还会流泪。

“任务我想你已经接到了,不需要我再赘述一遍。”为他开门的人,是这个房间里的第二个人,而他们的对话,不可以落入第三个人耳中。

江澄浑身湿透,但并没有透露出不适,他抱着剑,睁开了眼睛,如孤狼悠悠转醒。

“我只想问一句,此人非死不可吗?”

那人道:“非死不可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为国。”

江澄嗤笑:“冠冕堂皇。”

那人似乎不满他的态度,只道:“你只管拿钱做事,你现在可不是什么莲花坞的少庄主,只是一个拿钱卖命的刺客。”

江澄不以为意,甚至笑了出来,他条件严苛,为人孤僻,武功却是整个组织里的尖上尖,若非是事态紧急或目标身份重要,绝不会动用到他。但他只字未说,他起身离开前,那人递过来一幅画卷。

“得手之后,立刻离开皇城,拿着信物到城外柳坡。”

画卷之上,俨然绘着一位玉树临风的人物,以容之端华可称“绝艳”。江澄看了几眼,放在油灯上,细小的火苗攀爬上来,将画卷吞噬成灰烬。不管那是个多么英俊潇洒,或美艳无双的人物,在他眼里,只不过是又一个刀下亡魂罢了。

他跨出门槛前,忽然回头看了一眼,冷冷掷下一句话:“莲花坞,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。”

话音刚落,屋子里的灯就灭了。随着灯芯一起落在桌子上的,还有一缕头发。

那人反应过来,鬓边冷汗淋淋,门口已不见人影。

 

江澄穿雨而去,身形疾飞,在这场夜雨的尾声里,落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府邸房顶上。下方几个家丁巡过,江澄俯身藏匿,眼角忽然掠过一点纯白,一手已然将剑出鞘,才发现那是一只缩在瓦片下的幼猫。

许是刚出生不久,不知为何被遗弃此处,淋了一夜雨,一身白毛沾湿,幼猫瑟瑟发着抖,眼睛也睁不开,“咪咪”小声叫唤,十分可怜。

他本无意留心,却还是将幼猫提起来,揣在衣襟里。贴近体温,幼猫胡乱扒拉了一下,蜷缩在他怀中沉睡。

底下的家丁走过去了,江澄思量着是否先去落脚,明日再来,赶了一天的路,他腹中空空,料想打起架来饿到手软,该是多么丢人的事。更何况,幼猫体弱,若不赶紧寻个温暖干净的场所,恐怕挨不到明天。

正在此时,下方瓦片间传来阵阵异香,似有热油浇在野山椒上,炸出一股窜天的酥麻爆香,江澄是云梦人士,偏好这一口鲜辣,当即腹中击鼓连连。

他烦躁地想这个点做菜的厨子是不是故意的,私开小灶?又或者府上哪个难伺候的大老爷非要半夜吃辣食。思前想后,他在忍痛离开和打晕厨子之间,选择了后者。

揭开瓦片,一室暖光泄出来一束,那香气愈发浓郁,江澄俯身细看,偌大厨房只有一个白衣人在转悠忙碌,看着不似下人,但身形文弱,怎么也不似武艺高强之人。

那人掌勺勾芡,一道水煮肉片盛出,辛辣的香气和烟火气一通熏蒸过来,他毫无防备吸了一口,呛咳连连。眼泪逼仄而出,放下汤勺时,耳中听得一声剑鸣嗡响,脖间便是一凉。

有人在跟前不远处,冷涩开口:“别出声。”

江澄言罢心想,自己也有“鸟为食亡”的一天,为了吃个味儿,威胁一个厨子。实在不行,打晕了厨子,吃饱了就走,谁也不知道他这一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
那厨子倒是镇定,十分配合道了句:“好汉饶命。”

灶台上的火还未灭,偶听得见柴火噼啪作响,二人对峙了片刻,那厨子悄悄睁眼,江澄手一颤,划了他脖间一道细细的血痕。

哪里有厨子长得这么好看,火焰扑棱的光里,那人浅抿着唇,拿捏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,微眯的眸子拦不住潋滟的光,悠悠凉凉。江澄想,我不过是劫食,并不打算劫色,厨子长得好看又如何。

要是手艺不行,他就用剑在这人脸上写上“难吃”。

江澄垂下剑,思索片刻,道:“你自己打晕自己,或者我打晕你,选一个。”

那人道:“多谢好汉,我选‘三’。”

“没有‘三’。”

原本周身的寒气在火灶旁烘烤,散去了一些,温暖从来压制不住饥劳困苦,腹中酸水翻涌,憋出一声闷闷不乐的动静来,江澄置若罔闻,却见那人愣了一下,唇边笑意愈发浓。

“这不就是‘三’么?”那人放下卷起的袖子,端起水煮肉片,江澄的剑再次抬起来架上他的肩。他收敛笑意,道:“笼屉里还剩几个馒头。”

他抬眼与江澄激射而来的视线碰撞,片刻的心照不宣后,江澄道:“你最好别耍花样。”

“不耍,小人不敢。”

长剑传递过来的温度冷冽如冰,执剑的男人理直气壮,紧紧绷着一张脸,忽然听到一声柔软脆弱的叫唤,他怀中钻出一只白色幼猫,扒着男人湿淋淋的衣襟,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他的下巴。

余光里,那冷肃的剑客轻轻蹭了蹭幼猫的脑袋,唇边勾起一小点涟漪,说:“别急。”

那一零星的温情脉脉,迅速隐没,放大起来成了讥嘲:“我哪里担得起丞相公子的一声‘小人’。”

那人忽而被点破了身份,不急不恼,只缓缓直起腰身,道:“那就恕在下,招呼不周。”

江澄冷声道:“丞相公子蓝涣,今年的新科状元,人称姑苏大才子,圣上亲封的‘泽芜君’。怎么沦落到厨房里干这等粗活儿。下次来干活儿,别穿那么贵衣服,脏了浪费。”

蓝涣将手中的水煮肉片放在一边,随意振振满布折痕的袖子,那上边用隐线绣着蓝氏传家的云纹图案,非宗亲子弟不可用。但偌大蓝府,宗亲子弟不会只有他一个。

“你怎知是我?”

江澄的剑在一室温暖中迸射寒光,剑尖直指他心口,嗤笑道:“我便是来杀你的,如何能不知道你的样貌?”不得不说,真容比画上还好看些。

蓝涣倒是不慌,只道:“侠士既是来取我性命,又为何要手下留情?”他余光溜向那碗喷香的佳肴,道,“莫不是想吃饱了再有力气动手?”

江澄看他武艺全无,只一张巧舌如簧的嘴最有能耐,冷冷笑道:“我就算只剩一口气,也能先收了你的命。既然将你留下,自是有话问你。”

蓝涣背过一只手,临危尚且气度不减,他的勇气来自面前之人,虽是冷剑在手,冷面煞神,却没有杀气。他不过是赌一把,这个杀手,兴许并不在意他的命。

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我有心想知道,深更半夜,蓝大公子怎会有兴致下厨房?据我所知,你们蓝氏尚清淡寡素,忌荤腥辛辣,滴酒不沾,你这菜是做给谁吃的?还是说,坊间传言皆是虚的,你蓝大公子当面一套背地一套,为博个好名声而已。”此话讥讽之意直白露骨,江澄有心拆台,自不会嘴上留情。

蓝涣怔愣片刻,似是没想到他会在意这种小事,温言道:“家母尚在之时喜辣,奈何疾病缠身,吃不得这等辛辣口味,有时候忍不得了,便亲自溜到厨房掌勺,我偷偷见过。自她去后,怀念她之时,我便会来做那么一道辣菜,思之敬之,不枉为人子一场。”

母亲此生不过想得个健康的身体,他却无能为力,成了一生之憾。年年学一道辣菜,只做不吃,他从不尝那味道,却总被呛出泪来。他也不知道做得好吃不好吃,年年祭祀从不摆辣菜,母亲在天有灵,怕也是想偷鲜的。

脖子上剑光一闪,眨眼之间长剑入鞘,江澄轻蹙眉头望他,心里可惜了一番,如此说来,这道菜是吃不得了。

“我不知你是不是编来唬我,只为担那孝子之名。也罢,明日我再来取你性命,你且再睡个大头觉吧。”他将怀中幼猫压了回去,当真转身就走,屋外雨已经停了,檐下滴答落水,在石阶上砸出琉璃花朵。

他浑身湿透,身形颀长劲瘦,背影萧索,渗出孤绝的凉瑟,足尖轻点,离开了蓝涣的视线。蓝涣缓缓舒出胸口的那团气,端起水煮肉片放在案桌前,点上三根香后踱步走向屋外。

这一把,他到底没赌输。

雨后夜凉,茫茫蔼蔼的流云乱披,万籁俱寂。

 

厨房里有一个身影在忙碌着,切菜很吃力,尽管刀功不错,但那块精铁仿若有千钧重,只提了一会儿,她便满头大汗。热锅,添柴,大火煸炒葱姜蒜,再加一勺浓香辛辣的酱料,这香气几乎不会出现在这间厨房里,甚至是这个清冷的家中。像一股叛逆横冲直撞,窜进蓝涣的鼻子里。

他忍不住动了动小鼻子,打了一个小喷嚏,就惊动了厨房中的妇人。妇人做贼心虚地四处张望,见只有他一个白白嫩嫩的幼童躲在门外偷窥,便招手唤他入内。

那是蓝涣此生头次品尝如此辛辣的味道,母亲眉开眼笑,替他拭去眼角被辛辣呛逼出的泪水。她常年因病气而苍白的脸颊,似是被热辣口味烘出两抹娇红,和平时不太一样。但这样的母亲,多了一些生气,精神似乎更好,他很喜欢。

那转瞬流光的静好,如花开花谢终有时,终究还是凋零了。留在心间的是朱砂烙印,记忆中除却母亲疾病缠绵时的哀愁,只有那一抹偷来的亮色。

蓝涣睁开眼睛,蒙在眼睛上的雾气破开一道晶亮的口子,天光耀眼,已是白日。一夜旧梦只不过得来枉然凝眉,睁眼仍是这纷乱天下,这不得自由的人世。

他稍微从怔忪中醒来,才发觉那道横亘在脸上的光不是天光,掀被下床,见一人端坐茶几上,用削下来的床帘一角,擦拭着宝剑。仍是一身暗色衣裳,落发披散肩头,利刃削出的轮廓,冷清孤傲,不紧不慢道:“蓝大公子起晚了,叫我等了好久。”

蓝府非寻常人家,守卫森严次于皇宫,此人进出自如毫无声息,武功之高,够要他蓝涣十条性命。但不知为何,他却觉得此人并无恶意。蓝涣吊着心神,与他周旋,既恐生出变数,又无法揣测这江湖人的心思。

“是在下失礼,容在下更衣,请尊驾移步。”他说罢转入屏风后,也不管江澄是个多么厉害的威胁。待他出来之时,江澄坐在窗下矮几前,已有几分不耐。

江澄将那宝剑横在桌上,直直盯着蓝涣在对面坐下,开门见山道:“昨日我说,今日来取你性命,你可准备好了。”

蓝涣只看了他一眼,倒出一杯茶来,道:“在下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,有几个问题,劳烦侠士为在下解惑。”

江澄杏目眯得狭长,指尖在桌面叩击几下,道:“说吧。”

蓝涣道:“何人想取我性命?”

江澄睨他一眼,嗤笑:“何人?半个朝廷的人,都想要你性命。如今朝局动荡,皇帝垂暮,太子监国,蓝氏作为三朝世族,当拥护正统,以承天命。你身为新科状元,却只求了个太学太傅的闲职,说得好听的,叫避绕朝局,潜心授业,说得不好听的,叫扇动学子,掌控舆论。在有些人眼里,你该杀得很。”

蓝涣喝下半杯冷茶,心中已然清明。当今朝局,左不过是储君之争,三皇子依仗军功,有心与太子抗衡,渐成对立之势。蓝涣有心想当不入仕的文人,却仍有人处心积虑要他的命。只因为他蓝家乃百年大家,天下文人学士顶礼膜拜,他蓝涣,更是圣上钦点的“栋梁才子”。学子之中声名远扬,亦有论调称,得之可得天下。

他自知不好在漩涡中安然无恙,退一步,却也不得海阔天空。有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,他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一天。只是心有不甘罢了。

这一生,不甘的事情太多。

他蹙着眉陷入了沉思,江澄出乎意外,不曾出声打扰,任由他一展愁索。眉宇之间愁云惨淡,清澈的眸中倒映隔夜浓茶醇厚的颜色,那茶早已品不出什么味了,他却还放在舌尖上细细的咂摸。

说来好笑,外人眼中风华万千,满腹经纶,一代温润才子,这般愁容却只能在一个要杀他的江湖人面前展露。或许是人之将死,再无挂牵,如此想来,既释怀,又不甘。

“你问了我一个问题,我也要问你一个。”江澄把玩着上好的紫砂陶杯,状似不经意,目光却意味深远,“我来之前问我上头的人,为何要杀你,那人说,是‘为国’。”

他替自己倒了一杯冷茶,对上对方投来的疑虑讶异,道:“我虽是一个江湖中人,以刀剑说话,以武力为尊。但若你是一个大恶人,我杀了你,就是救苦救难,心里也畅快。若你是个大善人,我杀了你,就得造人唾骂。虽然我不甚在意名声,但也想知道,杀了你,于国到底好不好。”

江澄目光如刺,直逼入对方眼底,不自觉带上些许怨愤。他从云梦来到皇城,一路上见多了天灾人祸,饿殍遍野,他不明白的是,放着天下百姓不管,文武百官争着谁当皇帝有什么意义?

而他要来杀的这个人,居然是个可以左右天下局势的人。简直笑话。

“你深居简出,对储君之事避而不谈,旁人如何说道我不清楚,在我看来,却与缩头乌龟无异。”江澄撂下一句嘲讽,却见那人也笑了起来,笑得不甚有力,紧跟着一声叹息。

“你说的对,蓝某,自惭形秽。”蓝涣站起来,手中捏着那只茶杯,力气大到杯口出现一丝裂痕,他心口也被直白露骨地撕出一道口子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,他如今这般颓唐隐忍,又是否真的是最好的选择?

江澄不知他心底周旋,倾杯将一杯残茶倒了,瞧着那汇聚在黄花梨木矮几上的茶水,倒映出自己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来。他自嘲地笑笑,朝局动荡也好,百姓受苦也好,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。就连他自己,他也拯救不了。

这一生,无可奈何之事太多。

王权富贵是祸,声名远扬是祸,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他从前是江湖世家里无忧无虑的少主人,一夜之间倾覆所有,追究数载,剑下亡魂无数,只得来了一个“江家势大,恐损我名利”的理由。

悲凉无奈,令人发笑。江澄自背负血债踏入江湖之日起,便再不信世间情理道义。他即便是信了,又能做些什么?这剑不杀忠义之人,这手不沾良善之血,是他的底线,也由此时刻提醒自己,全家人的死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
残茶蔓延,聚成一条细流,从矮几边沿流下,被一个裂口的茶杯接住。江澄抬眼,见蓝涣立于身前,眸间清亮,藏风匿月,他心底可惜此人大好才华止步堂屋之中,心底所剩无几的犹豫也消磨几尽。

蓝涣接满那杯茶,放于桌上,道:“侠士,我想买自己一命。”

江澄愣了片刻,讥笑出声来,他道:“你用什么买?”

“用这杯残茶。”蓝涣对上他的双眸,平静之下得见深邃悠远,“侠士倾茶,是对我失望,我接茶于此,是想叫侠士再给我一点信心。”

“你要做什么?”江澄目光锋利,“别人买凶杀你,你却跟杀手谈条件,可笑。”

蓝涣掠过一丝势在必行的笑容,道:“只因侠士心中有仁有义。”

江澄反唇相讥:“我心中有仁有义,你心中就有国有民?”

“不妨来赌心。”蓝涣走近一步,直直望入他的眼底,却被冰冷无情的剑柄抵住了心口,他淡笑,“侠士赌我心怀天下,我赌侠士心存善意,如何?”

极近的距离,让江澄能看得清那双眼睛,有一丝飘摇而起的火焰,他慢慢用力,用剑柄推开他,叫那火苗烧不进自己的眼睛里。

“不行。”江澄的回答斩钉截铁,但眼神在刹那移开,他将那杯茶泼出去,道:“蓝大公子有所不知,为人刀剑非我意愿,迫于生计不得不揽活儿干,天下于我,其实没那么大关系。但是此番行动前,我已和上头达成了协议,干好这一单,我就能远走高飞,远入江湖,再不必杀不想杀的人。所以你说说,这诱惑大不大?”

蓝涣蹙起眉,仔细分辨他脸上的神情,恍然笑道:“我却是你不想杀的人,是不是?”

未料想他会用自己的话来堵塞,江澄心烦意乱,却见这人不怕死抓住了他的剑鞘,“侠士,我答应你,你允我一个月的时间,之后我定会换你自由之身。”

“你……如何换?”江澄问。

“那便是我的事了,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,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。”蓝涣与他各执剑鞘一端,目光在半空之中交锋,江澄将信将疑,但不可反驳的是,他心底确实想留下此人一命。

“好,这一月,我在你府里候着,你可别想偷溜。”江澄从他手里拽回自己的佩剑,曲指敲了敲矮几,“上壶热茶来,丞相府待客之道未免太差。”

蓝涣抿唇笑道:“可用再为侠士准备小菜?昨天你没吃成吧……你没把它带来?”

“什么?”江澄懵了一下,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,直往自己胸口瞄,才反应过来,不近人情地瞪了他一眼,“放在外头了,小东西闹腾。”他说完,窗外阴沉的天忽然飘下雨丝,犹豫片刻,翻窗跳了出去。“我去把小东西抓进来,你赶紧弄吃的。”

蓝涣目送他的身影灵巧翻过假山之后,忍不住唇边的笑意,细雨随风飘入窗棂,他任窗户大敞,径自来到案桌前提笔写帖,面上再无半点轻松。

随风潜入,润物无声。

 

春来后,天气转暖,皇城郊外的草场开始疯长。护城军领命清除杂草,防止蛇虫伤人。半人高的杂草清理之后,天高云阔,一览无余。

江澄站在城墙下,目送一队官兵压送一个犯人出城,渐行渐远。

“那压送的是谁啊?”

“应该是三皇子军中的副将,听说他欺瞒主上,私收官员贿赂,还纵容手下人强抢民女。”

“呸,这种人渣还流放?直接宰了不就行了。”

“嘿,你还别说,三皇子如今得宠,说不准过一年半载,就能放了。”

身边经过的人纷纷议论,他偷听了一两句,待那队官兵走出一段距离,悄悄跟了上去。

城郊树林里,江澄擦着匕首上的血,躺在地上的犯人死不瞑目。他原本就得到了承诺,此次遭到流放,去往岐山,不会过多受难,待风头平息之后就可以重新得到任用。却不明白为何刚刚离开皇城,就命丧黄泉。

江澄用刀尖撩开他的衣衫,在内侧找到一处缝上去的布料,扯下来后是一张羊皮卷。那羊皮卷上书信一封,交与岐山知州,讨论的是隆冬大寒之时,发往岐山的一笔赈灾银两。他收好东西,隐入树林中。不远处的一队官兵,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。

江澄走回城门脚下,遥望巍峨高墙,细眉紧蹙。他趟入这滩浑水之后,不止一次想揭开这繁华祥和的表象,看一看下面到底是怎样的腐朽崩坏。

 

一月后,岐山匪寇大乱,四处掠夺百姓钱财,民怨沸腾。当地一书生家中遭匪寇血洗,在衙门奔走,告至州府,不料只得一句“天灾人祸,实属不幸,虽表同情,但州府无余力受理。”

书生失望之下在衙门徘徊数日,撞见匪寇头领会见府尹,并运送了十只木箱进入衙门。书生大惊,不料被匪寇手下发现,追杀之下命悬一线,幸得江湖郎中救治,一路躲躲藏藏跑到皇城,被在郊外采风的太学学子救下。

太学学子听他讲述,义愤填膺,将此事告知太傅蓝涣。蓝涣于次日早朝将此事上达天听,圣上震怒,下令彻查。

岂料不查则已,一查查出那岐山府尹干这中饱私囊之事已有年头,不仅与匪寇勾结分赃,那私吞灾银、侵占良田的事他一件不少。查账之时,发现他每年都向皇城运送大批钱财,不济百姓,不入国库,竟入了三皇子侧妃家中。侧妃的父亲不过是个吏部侍郎,哪里受用得起这么大笔金银,再往下的事,路人皆知。

此事最后审到吏部侍郎,砍了府尹和几个官员,不了了之。朝廷派出兵马清扫岐山匪寇,带兵的是太子妃胞弟,得胜归来就受封了忠武将军。三皇子明面上只损失了一个老丈人,暗地里却是手中兵权的削弱。

三皇子对此事咬牙切齿,将恨意投到了捅破窗户纸的人头上。虽然此事中,蓝涣似乎只有最后才露了面,但一直窝在他房里的江澄,却是看他忙忙碌碌飞鸽传书了一整月。

天下间有巧合无数,有些“巧合”是转轴点,如果不发生,事情就不会走向预想中的结局。他在一间屋子内,将所有千里之外、抵脚之前的“巧合”都安排妥当,江澄直到如今才相信,这个人真的有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能力。

只不过,生死有命,既然他能叫人生,自然有人恨不得他死。

是夜月黑风高,蓝涣自三皇子府酒宴归来,宴无好宴,却不得不去。

车夫收了财物,走到了偏僻无人的小巷,撂下马车就躲到角落里。黑云压月,风静无声,箭矢破空,激射而来穿透薄薄的厢壁,车夫甚至幻听到金属扎入皮肉的声音。

他闭紧眼,竖耳听,又三支冷箭飞来,车帘破开一个大洞,似听到钝器扎入体内的声音。黑暗的角落里,涌出来一群蒙面杀手,脚步轻如鸿毛沾水,手中银刀锋利,包围住那破陋的轿子。

领头的蒙面杀手支一个眼神,一人上前用刀掀开了帘子,刹那间剑鸣霹雳,鲜血飞溅,那人睁着惊惶的眼倒下。车厢中窜出一道紫衣身影,与众杀手缠斗。

一人一剑,在凄朦的夜色中宛若闪电,杀手只觉得眼前一晃,身上就多了一道致命的口子。鬼魅一般的身影停在领头身前,长剑架在他脖间,他只来得及看见一双锐利冰冷的眼,握剑的手腕瞬间发力,他已身首异处。

江澄甩了甩剑上的血珠,半张脸沾了凄惨的红,圆月破云,月光投射而来,照着他似阎罗一般凶神恶煞的样子,车夫躲在角落里惊惶无比,翻着白眼晕了过去。

破漏的车帘掀开,蓝涣缓步走出,满地尸体,鲜血淋漓,仿佛亲自置身于炼狱之中。而那执剑的恶鬼,正偏过头来,讥诮地看着他。

这夜里终究不曾晴朗太久,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,将暗巷之中的血腥通通洗刷干净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 

今年春天雨水充沛,自那天之后足足下了三日,房檐屋顶,墙砖瓦缝,水汽盈沛,带着潮湿的霉味。蓝府上下噤若寒蝉,书房中访客不断,蓝涣从屋中走出之时,飘飘洒洒的雨丝扑在他脸上,倒叫人清醒。

他回房前绕去了厨房,端了一蛊鸡汤,又捎了两条鱼干。这两个月来大公子下厨房次数只多不少,厨子丫鬟在最初震惊之后,见怪不怪,反倒是稀奇他每次做什么新花样。

他们晓得府里的事不能多问,普通的人过普通的日子,操心家长里短就够了,那些人中龙凤的烦恼,他们不过问。

蓝涣缓步穿过长廊,廊下荷塘听雨,细小涟漪一圈圈漾开,碧绿荷叶上积攒大颗晶莹玉露,承载不住,溜入水中。尚是春天,也有长得着急的荷花抽出了细细的茎条,尖尖花苞藏匿在大片荷叶之下,似躲雨的小家碧玉。

他不知不觉看痴了。天地静谧悠悠,从来不因人事变化,而人心却会受风晴雷雨的影响,可世上却有那么多人妄图掌控天地,多么无知呢。

他的房间有一扇窗,正对着这方荷塘,此时斜斜看去,窗口开了一条缝,目光探不进去。蓝涣进屋便走向那扇窗,果然见江澄倚靠在窗下太师椅中,怀里抱着一只白色小猫。

江澄听到他来,收回目光,把猫放在桌子上,与蓝涣擦肩而过时,手里稳稳端了那蛊鸡汤。“怎么那种受了欺负的表情,又有官员上门来骂你?”

蓝涣取茶杯加热水泡软鱼干,捞起睡得懒散的小猫,坐到他身边,道:“他们不过是善意劝诫,两个月来不都是如此,习惯了。”

江澄喝着鸡汤,嚼了两下,吐出一块沙参,“你心里不痛快,就找我不痛快么?这几天都是鸡汤鸭汤王八汤,你当我是老太爷那么供?”

倒不是蓝涣故意为之,只不过这位“寄人篱下”的杀手嘴太刁,除却那一口鲜香麻辣,其他清淡滋补的汤汤水水,吃起来有如嚼蜡。

“我放了一点胡椒粉的。”蓝涣自有办法叫人气闷,他含着笑,看江澄怒目厉眉,却不得不一口一口喝汤,他用左手执勺,动作略微迟钝了 一些,也不至于找不到自己的嘴在哪。

而右臂上缠着一圈白纱,隐隐渗出血迹,蓝涣眉间一蹙,道:“吃完了我再给你换药。”

三日前的夜里,轿中不止他一人,飞矢来袭时,江澄挡在了他身前。

一月过去又一月,这杀手做着保镖的工作,过起了少爷的日子。那只随江澄一起入府的幼猫都长大了不少,正是最粘人的时候。蓝府上下都知道大公子养了只猫,而且可宝贝着,好吃好喝地喂,甚至亲自下厨房。

猫委屈无比,厨房端来的鸡鸭鱼肉,它顶多闻个味儿,还不是进了江澄的五脏庙里。

江澄嚼碎鸡骨头,看蓝涣撕开鱼干喂猫,幽幽道:“蓝大公子当初跟我要一个月的命,如今已赊了一个月,什么时候结账?”

三皇子既然已经动了杀心,他的时间就真的不多了,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。这两个月里他动用了蓝家所有力量,丞相知他心意已决,无何奈何,只得由他去。

他在下一局棋,除了他自己,谁也不知道棋面到底是什么局势。

“快了,很快就好了。”蓝涣抚摸着猫的后背,扯开了话题,“小白长得好快,都快跟我手臂一样长了。”

江澄瞄了一眼吃的正香的猫,猫正好抬眼对他“喵”了一下,“小白……它叫毛毛,大名江大毛。”

“毛毛未免太常见了……”

“小白就不常见吗?”

毛毛甩了一下毛茸茸的脑袋,对这两个人的见解不予认同,埋头大吃。

蓝涣替江澄换药,白纱一圈圈解开,被箭矢穿透的手臂留下血肉模糊的一个洞。丞相府上最好的伤药效果非凡,伤口没有化脓,只是当时箭头涂了毒,血难止住。

江澄自己在心里琢磨了一圈,都觉得都一些不可思议。他笑道:“我这是第二次为您受伤了,上个月太学院陪同皇帝游湖赋诗,你就差点没命了。”

圣上召太学太傅和一众学子游湖,赏景赋诗,寻觅良才。蓝涣明里暗里,阻挠了一众世家子弟露脸,反倒把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学子推荐到圣上面前。不仅如此,更是趁机呈上了一份太学选贤改革制度。

当今圣上重文轻武,当朝多数文官,都是太学出身,进入太学就有一只脚踏上了仕途。蓝涣此举恰恰断送了某些人的后路。

蓝涣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凶险,但他没想到,在他拿出这份改革制度后,立刻有人坐不住了。他被人假传消息领入假山后,立刻跳出一个杀手,勒住了他的脖子。命悬一线之时,江澄宛若神兵天降,才化险为夷。

那杀手乃是被人豢养的死士,见行动不成,吞下毒药,死前陷入狂化,江澄一时不察受了一掌,回府后口吐鲜血,倒是吓了蓝涣一跳。这伤让江澄静养了数日,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。

“你大可不必救我。若我死了,你也算完成任务。”蓝涣试探他时,江澄状似不屑一顾,却遮过了眼底朦胧的情绪,道:“我的任务是取你项上人头,捡别人便宜像什么话。你放心,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。”

不曾想,却是等来第二次相救。蓝涣微微出神,不知不觉间,他已欠对方那么多。

“之前你叫我去截杀那个犯人,要那封信,我顺便去他家里翻了一下。”江澄突然开口,“我见他书房之中挂着一把弯刀,与三日前截杀你的那群人用的银刀,是一样的。我突然想起来,少时去关外,曾见过那种银色弯刀。”

“关外?你是说……”蓝涣一怔,手下捆白纱的力道失了准,江澄吃痛,拧起眉不满地看着他。“我只不过是想起什么说什么,剩下的我可不管。”江澄抽回自己的胳膊,活动了一下,骨节咯噔作响。

蓝涣道:“你动作小些,等会儿又出血。”

江澄嘴里哼哼,两条细眉习惯性的蹙着,低声抱怨:“老子真是吃饱了撑的,捡罪受。”他那张脸,大多数时候冰冷得吓人,有如罗刹,从不柔软。哪怕是抱着猫那样可爱的生灵,也未曾流露出过多的喜爱。

但今天他在窗棂下望向荷塘时,神色里隐隐有哀戚,那是种悠远的怀念,和触不可及的痛惜。蓝涣不知怎么,伸出手,按在他的眉间,抻开堆在一起的皮肤,“你……为什么要救我呢?”

江澄对他突然的冒犯很是惊愕,而这个问题又让他陷入了沉默,因为蓝涣此时流连在他脸上的目光,不止有疑惑,还有他从未发觉的情愫。

“我来皇城之前,曾听一位寒门学子说,你是天底下最有道义的人。我不信,所以,我想亲眼看看。我救你,是因为,也许你能救一救这衰败的朝廷。”江澄往后仰头,躲开了他的手,两条眉毛又凑在了一起,“别自作多情。”

蓝涣放下了悬空的手,唇边漫上浅笑,“定不辱期待。”

江澄起身,拎起吃饱打呵欠的猫,转出门就不见了。他自有躲藏之处,不怕被人发现。

蓝涣捻了捻指尖,好似还残留着他的体温,他唇边的笑渐渐消失,心底忽然响起几不可闻的鼓动之声。

 

夜雨催花听萧瑟,那堪阶前,灯影阑珊。

江澄躺在房梁上,仰头喝了一口酒,点点滴滴敲砖堕瓦,像打乱心湖的鼓点,半梦半醒之间,他又看到了一方荷塘,遮天蔽日,碧波红花,清风和畅。

忽然间清澈的水中漫开一大片殷红的血,抬眼处,尸横遍地。父母亲姊皆惨死,如何不悲,如何不恨?

江澄倏地睁眼,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仿若还在眼前,他翻身飞下房梁,晃晃悠悠去往蓝涣的卧房。

蓝涣在灯下查阅信笺,手上的纸张似有千钧重,他反复看了两遍,忽觉呼吸那般沉重。桌案上灯火跳动,桌前投下一片阴影,他心惊抬头,却发现是江澄。

“你……”

隔着不远的距离,他满身酒气,眼神却亮得吓人。

“十年前云梦江氏是最大的船运商队,却因为拒绝一宗运输草药布料的生意,而遭到满门血洗。草药布料只是个幌子,那是一个粮商企图将四十万斤粮食运往他国,挣那卖国求荣的不义之财!”江澄的眼中,有暴涨的愤恨,他的目光在蓝涣脸上逡巡一遍,继续说,“一个粮商,如何能有这种能耐,既有大宗粮食,又有能力买凶杀人?我江氏,人人尚武,如何能被一夜屠了满门?”

他说到此处,忽然笑了起来,泣血一般凄凉,“蓝涣,你可知,那粮商与当朝兵部尚书是异性兄弟?”

蓝涣蓦地站起来,带翻了桌上的笔架,“兵部尚书?他可是三皇子的左膀右臂。”

“你问我为什么要救你,蓝涣,因为我以为,只有你能帮我报这个仇!”江澄提起手中酒壶,仰头喝干,将空罐砸在案桌上,“我真的不甘心,十年了,他们还在逍遥度日,我江家几百号人的冤魂,还在地下看着我。”

这一生,不甘之事,太多太多。

他凶狠地瞪着蓝涣,“可你,一个可以拯救天下的人,一个可以扫除这些蛀虫的人,却躲在乌龟壳里安稳度日!蓝涣,我当初真的想一剑杀了你。”

他知道只刺杀一个官员,或者一个三皇子根本无法解决这朝堂的沉疴暗疾,所以当初才会鬼使神差的寄希望于这个人。但是他不想让自己的心沉沦,他要时刻警醒,若这个人有丝毫差池,他也要用自己的方式血债血偿。

那眼底的痛和恨如此汹涌真实,几乎要将蓝涣吞没,他甚至滋生出愧疚来,好像这滔天血债也有他的助力。

方才他看的信,从云梦寄来,是他调查江澄身世的消息。而当这惨烈的事实由江澄亲口说出时,仿佛有浓烈的血腥味在喉头蔓延,那是多么强烈的悲愤,才能让他这个倾听者也感同身受。

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如此强烈的不满,字字句句都好像在鞭笞问责——

你为何无能为力?

“江澄……”蓝涣绕过案桌,扶住江澄摇晃的身子,酒太烈,伤太深,江澄从来防备得很深,从来不愿喝醉。

他还存着一丝清醒,把蓝涣的帮扶推开,脚下踉跄,猝不及防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中。

那人在他耳畔轻声说:“对不起……”江澄不动了,在蓝涣看不到的地方,烛火映出他眼眶的一片闪烁晶莹。

窗外风声呜咽,落雨凄凄惶惶,荷塘上零星洒落,细细听来,都是碎裂之声。

 

峭壁悬崖,一丛金樱子在雨后怒放,白瓣金蕊,尚残留晶莹玉露。

蓝涣在山间小道上缓步徐行,穿过漫着松香的树林,路的尽头,传来激流水声。他举目望去,悬崖边上有一人只身伫立,衣袂迎风,仰头望着对面山崖上奔流而下的瀑布。

临渊无惧,那人身形挺拔,如同一柄出鞘的剑,清肃孤傲,自有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。

蓝涣来到他身后,静默不语。那人背着手,道:“你来了。”他叹了口气,再接上一句:“你还是走到了这一步。”

蓝涣只轻轻答:“你不是在这里等了我很久吗?”

那人但笑不语,二人之间只有隆隆水声,天地的威迫从不带一丝野心,却比人心要厉害得多。

“天意如此,我只是顺应天意。”蓝涣走到与他并肩之处,那里已靠近边沿,低头就能看到山崖下清波曼曼。一丛金樱子在崖下迎风招展,清丽婀娜。

那人似有所感,望向瀑布,“人往高处,水往低处,都是天意吗……”

蓝涣垂眸,略过无数血光暗影,“您如今不该迷茫了,只差最后一步。”

那人没说话,只是眉间高蹙,却不想转头看他,语出带着一丝暗哑,“曦臣……我视你为知交。你……其实大可不必选择这样玉石俱焚的结局。”

蓝涣轻轻笑了起来,眼角漾开一点朦胧的情绪,“和我是知交的是你,不是‘太子’。”

那人一怔,瞠目结舌看他,尴尬,愤怒,羞愧,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。

“我此生,若能助好友达成夙愿,还天下一个安宁,还朝野一个澄清,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。”蓝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从摇曳的金樱子,白花金心,多像那个人,风雨之中不见畏惧,扎根于峭壁不见凄迷。

若有什么不舍得,也只是……沧海一粟罢了。

“希望殿下能记得,答应过臣的事情。”蓝涣俯身作揖,一低头之间,斩断了他们最后的情谊,“事成之后,蓝家退出朝堂,此生绝不入仕,只求安宁无扰。”

那人几欲抬手搀扶,终究死死忍住,留下一句冷硬的承诺:“本宫知道。”

山雨欲来,风不止兮。

 

蓝涣私见太子,不曾告知江澄,他回到家中已过晚饭,江澄靠在桌边逗猫,睨了他一眼,道:“方才来了飞鸽传书,我给你拦下了,放在你书桌上。”

“多谢。”蓝涣径自走向案桌,却被江澄的话绊住了脚步。

“你最近……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么?”江澄虽不深涉朝局之事,多少也能敏锐的觉察出些风头。

蓝涣脚步一顿,只道:“不错,后天,六月初六天贶节,圣上会组织太学生入宫,将藏书阁内的经书拿出来摊晒。到时候他们就会‘无意’发现一幅被虫蚁咬噬的画,画的是当年入宫的一位不受宠的容美人,眉眼像极了三皇子。可三皇子的母亲却是淑妃娘娘。”

“那幅画上还题写着一首藏头诗,正是本朝圣上亲弟,霁王爷的小字。”蓝涣拆开桌案上的信,挑眉道,“你说,若圣上看到了,他会怎么想?”

江澄一怔,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,急切脱口道:“不管是真是假,他定会为了遮掩天家丑事而灭口!蓝涣,你……”

“不会有事的,你放心。不论如何,太子总会保我。”蓝涣笑笑,一览信上的消息,随手放在香炉里烧了。

“我没有担心你,别自作多情。”江澄一时不察,毛毛咬住了他的剑穗,滚在地上撕咬。蓝涣为了给他逗猫买的剑穗,这已经是第三个牺牲品。

蓝涣走过来,摊开他的掌心,放上一抹紫色流苏,“刚巧今天买了新的,这个你收好,可别再让它叼走了。”

江澄不疑有他,这三个月来,他看着蓝涣如何以一介文人之身,搅动朝局,利用各种“意外”,砍断三皇子的臂膀。他几乎快要和天下人一样,觉得眼前这个翩翩君子无所不能,那信赖扎了根一般,甚至滋生出别的情绪。

“阿澄,你帮我做一件事好么?”蓝涣坐在他身边,瞧他将那流苏仔细收入怀中,眉眼溢出温软笑意。

“什么事?”江澄下意识皱起眉,就被伸来的手指抵在眉心。

“别老皱眉,值得开心的事那么多。”蓝涣柔声说,像哄骗一个小孩子。

江澄打开他的手,冷冰冰说:“血仇未报,有什么值得开心的。你快说,要我做什么?”

“你去一趟陵城,找一个姓金的商人,从他那里拿一个雕花盒子。”

“什么时候去?”

蓝涣眼底闪过一丝留恋,他替自己倒了一杯茶,徐徐喝完,才道:“明天吧……”

夜深露重,庭院深深,他从厨房取来酒菜,在房中替江澄饯别。

“此去陵城多则半月,少则七天,不过也用不着你特地为我送别吧?”江澄瞧着他布菜倒酒,心底觉得好笑,又忽然有一些奇怪的感觉。

“你最初没吃上的那道水煮肉片,我今晚给你补上了。”蓝涣明着打趣他,面不改色递上一杯酒,“三十年的女儿红,我从厨子小库里偷拿的。”

江澄忍不住笑起来,“小偷小摸,蓝大公子越发出息了。你这手辣菜不错,我还以为你们姑苏人炒菜会没完没了的放糖。”

今夜月光皎洁,一席莹白爬入窗棂,屋内不曾点灯,却也明亮可鉴。

蓝涣道:“姑苏嗜甜的说法,大抵来自于姑苏的糕点特别好吃。可惜我不会做。”

江澄抿了一口酒,口感醇厚绵柔,似女儿家悠悠不绝的衷肠,“不会就学啊,等太子登基了,你跟宫里厨子学一学,回来做给我吃,让我尝尝皇帝吃的有什么不一样。”

蓝涣眼睛是弯着的,好似是笑的模样,“好啊,一言为定。”

他们之间忽然陷入了沉默。月华如水,最是勾魂。

“我这一生,最痛心之事,便是母亲之死。她生前总想回姑苏养病,这么一个简单的心愿,却也无法实现。”

江澄脱口问道:“为何?”

蓝涣的笑里带了苦涩,“蓝家三朝为官,父亲身为丞相,族中又有许多人入仕,蓝家人,是不可以离开皇城的。天家对蓝家的信任,早已不复存在。”

表面上多么权倾朝野也好,哪怕举手投足光风霁月,哪怕一心只为社稷百姓,只要是无法掌控的东西,都会成为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。蓝家迟早要在仕途上没落,这个结局,蓝涣心里有数。

“权力,这东西究竟是好还是坏,谁又能说得清楚。有时候我很痛恨,若蓝家不入仕,母亲就可以回姑苏颐养天年,而不是在皇城的尔虞我诈之中痛苦离去。我比任何人……都厌恶官场。”

“蓝涣……”江澄不知所措,一朝剖白,谁的心声都是苦涩难堪。他像喝醉的那个夜里一样,伸手拥抱了蓝涣,“马上就可以结束了。”

他怀中的人看起来如此脆弱,却在回拥他时用了极大的力气。他们像凡尘中互相依靠的两棵树,从紧靠的彼此身上汲取力量。那一层如月华般轻薄的隔阂,在两个人之间破开,四目相对之时,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眼底深深浅浅的情。

是谁先有的动作,已经不重要了,两唇相贴,一星半点温暖轰然炸开,变成燎原的欲火。帘幔飞扬,江澄陷入床榻,目瞪口呆地看压在他身上的人解开发带,缠在自己手腕上。

“等等……”

“现在不能等。”

烟袅情浓,明明滟滟的夜色下,春宵醉人。

百年如梦,难得糊涂。这一生或许只这一夜,不望来处,不思归处,但求长醉不复醒。

 

江澄次日奔赴陵城,头一日无法骑马,坐着蓝涣安排的马车出城,倒是让他气恼得不愿再回头看一眼。

蓝涣不曾说什么,只是握了握他的手,细声道:“当心身体。”

“滚。当心你自己吧。”江澄羞愤之下甩手就走,正欲上车,又被蓝涣叫住。

“阿澄。”

他回过头,那人站在原地,一身白衣,似将风华穿在了身上,眉目间含情脉脉,是只有他才能见识的温柔。

“什么事?”

蓝涣只是看了他一会儿,挽起一个笑来:“你又皱眉了。”这句话仿佛有什么法力,隔空抚平了江澄眉间惯性的愁苦。他没有回应,只是略微展开了冷峻的容颜,像冰凌融化,吹来春风气息。

后来他想,若是再回头看一眼,该多好。

待身体恢复,江澄快马飞奔,第四日到了陵城,找到姓金的商人。他心底一直有一丝异样的感觉,来自蓝涣,又或者是他自己无法释怀。江澄在商人家中,几乎坐立不安,想立刻赶回皇城。

那商人把木盒端来,交与他,道:“义兄曾说,若有一日他无法在皇城立足,这里面的东西可以保他下半生安稳。义兄命你来取此物,可是他出了什么意外?”

江澄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似有一根弦断了,“你说什么?”他震惊之下回想起昔日种种,想起蓝涣说过天贶节上将发生之事,惊惶愤怒攀上心头,手止不住的发颤。

而此时,城中忽然起了一阵喧闹骚动,乃是城中学堂学子联名上书,要求圣上治罪三皇子。

江澄抓来一个义愤填膺的学子,听他声泪俱下地控诉:“天贶节上,泽芜君带领太学学子在藏书阁晒书,三皇子与泽芜君发生口角,一气之下竟然放火烧了藏书阁,将泽芜君关在里面。泽芜君是活活被烧死的啊!天妒英才,天妒英才!是可忍孰不可忍,那三皇子如此把人命当儿戏,更何况那是泽芜君!”

江澄脑中嗡嗡发响,几乎要站不稳,他扶着墙,心底盘旋着一句话——更何况那是泽芜君。

对了,只有他泽芜君以身为祭,才可能动用天下舆论咄咄相逼。

他支开江澄,只身赴死?所谓的最圆满的结局里,他竟然没有给自己留一个位子?

江澄快马加鞭回到皇城,期待着这只是一个讹传,或者蓝涣留了后手。

但等着他的,只是一座挂满白幔,布置灵堂的蓝府。他混在大批吊唁的宾客里,一步一步,第一次光明正大地,走进蓝府正门。江澄站在大堂前茫然无措,忽然有人拽住他,将他拉到后院。

“我是公子的谋士,他命我在此等你。”那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,交给他。江澄见过他,连忙逼问:“蓝涣呢?他又是设的什么局?”

“公子他……”那人脸上的悲痛不是假的,哀恸的事实不言而喻。

江澄不可置信,悲极反笑,“不可能……他可是蓝涣!怎么能说死就死!”他茫然地看向天空,毛毛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,坐在他脚边,轻轻的叫唤。

“他真的……死了?”

 

吊唁的宾客都散了之后,江澄来到了陈棺灵堂。入目大片白色,刺痛双眼,心底似有琉璃碎裂,那裂痕蔓延而去,把他陈列在心里蓝涣的音容笑貌一一粉碎。那人就躺在棺里,脸上缠了厚厚的白纱。浑身浴火,却没能涅槃,他甚至没有一幅完整的仪容,就这么仓皇狼狈地离去。

江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,也许不是他,也许不是。但是他认得,那人手背上有一个咬痕,咬得很深,是他咬的,在离开他的前一个晚上。

“蓝涣……”江澄闭上眼,染红的莲池再一次出现,心头翻涌的不甘几乎要化为实质,根根利刺一般,在五脏六腑里翻搅。他喉头一甜,吐出一口鲜血,脚下再也支撑不住,扶着灵柩缓缓颓坐。

案头摆着水果糕点,精致无双的糕点,再香甜也无人品尝。昔日承诺还在回响,斯人却已魂落黄泉,时隔十年,江澄再一次心如刀绞,眼中流下两行清泪,呢喃自语:“你真是……无信之徒……”

 他原本以为终于有拨云见日的那天,却不料他的太阳提前陨落。从针锋相对,到相知恨晚,他们本是相似之人,本以为可以互相取暖,度过余生。人生如是,从来坎坷。他的剑没有刺入蓝涣的心,蓝涣却永远的刺入了他的心脏。

这尘世漫漫迢迢,他又将一个人独自面对凄冷长夜。

 

蓝涣的谋士跟江澄说明了天贶节上所发生的事。

那幅被蓝涣安排的画,顺利地被找了出来,蓝涣自己去见了圣上,说了些什么,不得而知。向来忌惮蓝家的三皇子时刻派人监视着蓝涣,得知此事,正在宫中的三皇子立刻跑到藏书阁。他与蓝涣在藏书阁不期而遇,蓝涣有心激将,三皇子怒谔不止,当着一众太学生的面破口大骂。

蓝涣只说要将那幅美人图呈给圣上,三皇子与他争夺,过程中失手打翻油灯。原本白日无火,藏书阁中也最忌明火。却不知为何,三皇子走后藏书阁中突起大火,蓝涣却没有出来。

一众太学生和宫女侍从都是人证,再加上圣上心知肚明三皇子太有理由杀人灭口。几乎没什么犹豫,就将三皇子扣押。

但他毕竟是个皇子,太学生们怕天家处置不公,手抄千字文传遍皇城,几乎在一夜之间,泽芜君惨死的消息就传遍举国上下。天下学子愤然而起,一时之间民怨沸腾,几乎要闹出事端来。圣上再无法护着三皇子,又或者确实心存疑虑,宁可错杀不可放过,擢太子与刑部查清此事。

在此过程中,太子“意外”地发现了三皇子与关外异族来往的信件,往下严审深挖,居然挖出一桩十年前向敌国贩卖粮食的旧案,案中牵连云梦江家数百条人命。圣上震怒,将三皇子贬为庶民,满门抄斩。

此案举国震惊,圣上彻夜听审,站起时一阵眩晕,昏迷了半日。醒来后自感年老体衰,且教子无方,愧对世人,遂令太子监国,自己誊抄佛经,烧予安抚冤魂。

丞相以丧子为由,告老还乡,此后一年,蓝氏中为官者,陆陆续续以各种理由请辞。曾经皇城之中最庞大的家族,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府邸。

蓝涣身死,江澄算得上完成了任务,只不过,当初下达这个任务的人,可能早已经在这场激变中消失。他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自由,却也是名副其实的孑然一身。他只从蓝府带走了毛毛,到陵城等了数月,始终没有人来领那只盒子,他心里最后一点期待也灭了。

江澄带走了盒子,里面是一叠银票,和一张姑苏城内的房契。他动身前往姑苏,在半路上买了一个小丫头,起了个名字叫翠翠。又救下一个土匪窝里的老厨娘,领着两个人一起去姑苏,开了一家客栈。

厨娘是云梦人士,只会做辣菜,江澄的客栈也只卖辣菜。他将店里的大小事宜都交给两个人,每日只会喝酒。翠翠聪明,学得很快,将他当大哥一样看,刚开始怕他,后来不怕了,就开始念叨。

她说,大哥你别老喝酒呀。大哥,你怎么总愁眉苦脸呀?你长得那么好看,应该多笑笑。

江澄醉眼朦胧间,似乎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,对他说,你又皱眉了。烛火昏黄,江澄眼前一片朦胧,好像看见那人温和的笑容,还似昨日一般清晰。

“翠翠,你是姑苏人?”

正在灯下给毛毛抓跳蚤的翠翠甜甜应了:“是啊,大哥,你问过我好多次了。”

江澄摸了摸毛毛的尾巴,这只猫长大了,比翠翠的手臂还长,它也不爱玩江澄的剑穗了,那把长剑上,始终挂着那个紫色流苏。

翠翠习惯了他眉头紧锁的模样,总想逗他开心一些,她开口哼着家乡小曲,词调婉丽轻细——

春归来,燕归来,良人不归来。

纸鸢飞,柳絮飞,良人胡不归?

长夜催,更鼓催,良人几时回?

蛾眉皱,相思皱,良人在心头………

江澄盯着闪烁的灯花,倏地流下泪来。这一生,这不甘的心,怕是永不平息。他用手抵住眉头,试图将拧在一起的皮肉揉开,但竟是那样困难。

蓝涣留给他的信中,只写了一句话。

——报答平生未展眉。

他送他朗朗乾坤,送他清白自由,也送他一世相思断肠。

恍惚间,江澄仿佛感觉到有人用指尖顶住自己的眉心,他一抬头,灯火阑珊处,什么也没有。

仿若大梦一场,梦醒,一切成空。

 

【尾声】

 

春风送暖,吹过姑苏,吹来新朝初年的祥瑞安和。无论朝堂上下如何评说,民心所向之处,终究是安民安国者。新皇沉稳,威严不失仁慈,倒也让诸君得见国泰民安的未来。

这些纷繁复杂的东西,入不了江南小巷的酒肆。

翠翠刚刚开店,小二仍在洒扫,她立于柜台后噘嘴抱怨,那不靠谱的店主人又是宿醉,仍在房里昏头大睡。

厨娘同她说,他是个苦心人,心里装着离殇,诉不了的衷肠,只能用酒来搅合,三魂七魄都泡醉了,就不记得人间的苦楚了。

翠翠想,什么时候让巷口的张大娘给江大哥说个亲才行。这人一天天的过,还有几十年得熬,哪能够一直泡在过去的悲怀里?你看那春天不是来了吗,眼睛得睁开了,才看得见盼头啊。

早间茶水正在烧煮,小二打了一个饱满的呵欠,就见店里走进来一个白衣公子,迷蒙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。翠翠收拾了账本,抬头见是生客,笑道:“客官来得早,今日靠您开张了。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?”

那白衣公子相貌温雅,顾盼间文人风骨浓厚,叫人瞧了眼馋,怎地也挪不开。他浅浅笑,春光都馥郁了起来。

忽而帘后白影一闪,毛毛撒着娇扑向那人怀里,翠翠怕它吓着人,急得伸手去拦,没拦住,让那客人稳稳实实接住了。那客人捋了捋猫油光莹白的毛发,对愣在原地的小丫头说:“我住店。”

翠翠回过神,讷讷道:“我们这儿还剩间上房,您看?”

“不用上房。”那客人只笑了笑,眼睛里熠熠生着春溪繁花的柔软憧憬,“我要住你们店主人的,心房。”



 

【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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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     【余生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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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文+番外2w4,破单篇记录,但是质量好像不咋地,偏流水了。我想表达的东西好像没写出来,悲戚。

这篇被亲友们戏称为“小厨娘”233。

最后蓝大是怎么“诈尸”的,当然是跟太子有交易,但我写不出来了,说实话是真不想继续磨了。信息量太大,表达不充分,还需要锻炼,多谢各位
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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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过来时路,雾深不见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