别鹊惊枝

【曦澄】 风雪无归人

※脑洞来自酒酒@时间酒 甜甜的太太脑起刀梗来真是一点也不手软呢🌝

※“借花献佛”,祝某个热爱嗑刀的蠢叽叽生日快乐❤️

※文名是另一个臭傻逼起的,因为她嫌我起的文名太俗,哼(小标题是我起的!(咆哮))



莲相百般出,众生皆悲苦。
三世泣相思,风雪无归人。




【一煞】


“若我去了,君当安好。”

一声驳斥在心头兜兜转转,化为一缕无声嗟叹,蓝曦臣舒展长臂,将他捞入怀中,一遍遍轻柔落吻于鬓发耳垂。

暗哑滞涩的声音里,不经意沾了些杯弓蛇影的自相惊扰,“莫吓我了,你最爱如此吓人。”

江澄窝在他怀里,亲吻带来的酥痒让身体下意识缩瑟,脖颈枕在他的肩头,轻轻蹭了蹭,全身松懈的安逸平和教人心情舒畅,他笑了笑,道:“说笑罢了,你慌什么?更何况,谁先走也不一定。”

蓝曦臣捉住他的手,送到唇边吻了吻,红烛光线喑哑,分明是温情脉脉的气氛,这人的嘴里却还能说出这种煞风景的话来。

怕是这辈子吃了太多苦,如何也吐不出蜜。

没关系。

蓝曦臣心想,他俯身吻上那双唇,掠过温热的唇瓣,撬开贝齿,将一星半点热度挑拨得炽烈滚烫。 他可以慢慢的教他,“我二人好不容易独处之时,晚吟该一诉相思衷肠,而不是说这些吓人的话。”

江澄用力咬破他的舌尖,血腥味撩发出隐忍多时的控制欲,那双杏目盛着狡黠的笑意,他轻笑道:“怎不是相思?这思太长,这一世不够。若我去了,到下一世,接着思你。”

“不好。”蓝曦臣埋首在他颈侧,贪婪汲取他身上几不可闻的淡香。贴身携带的香囊被体温捂热了,淡香袅袅缱绻,是他亲手调的安神灵草方,他就盼着这么一丝有来头的香,能像钩子一样,勾住江澄的三魂七魄。

总有一点念头记挂他才好。

“思至老,不如偕老。阿澄,你答应我,此生安好。” 烛火被蜡水浸灭,光线弱下去之前,灯花炸了一瞬,他低头看见江澄眸中柔和的情,凝伫在他脸上。

窈窈冥冥之事,从来说不得,他此刻心头激荡,为那一句信口而至的玩笑,为这一眼的至情一往。

这一世恐怕盛不下他满溢的爱意,相拥,亲吻,占有,未曾纾解浓烈的不舍。

他是如此舍不得去度完这一生。

漫天风雪肆虐,滴水成冰,蓝曦臣跪倒在地,以剑支撑起残破的身躯,喉头一甜,咳出一口鲜血,触地结为冰霜。

锋利的冰凌划破脸颊,他执着抬起头,视线一瞬不瞬盯着浮空的身影。

若我离去,你当如何?

视线朦胧不清,枯竭的身体挤压不出一丝灵力,抵御过于刺骨的严寒。他背上深仄入里的伤痕,皮肉向外翻卷,源源不断冒着黑气,一点点蚕食他的生命。

他是如此疲倦痛苦,却有更为强烈的恐惧,吊着那一口气。 他罔顾性命重伤妖兽,终于让江澄安然无虞,可他自己却到了这般狼狈的境地。

呼吸愈发艰涩了,似乎有冰梗在鼻腔喉头,他仍然仰望的方向,江澄还未曾结束战斗。他想看着他的澹然天姿,战无不胜,肆意凌驰的样子。

江澄。

此生不够,如何是好?

金丹已损,他撑不住了。

眼皮宛若注铅般沉,眨一下,睫毛上挂着的冰霜簌簌碎落。再眨一下,似乎看见江澄转身向他扑来。 他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,张开双臂迎接他,像等待倦鸟归林,给予他绵绵温情。

几乎冻僵的脸庞滑过两行热泪,冰封的视线终于融化,满满承载浮光一笑,他接住了江澄的双臂。

雪停,风静,长刺穿胸而过,鲜血喷溅在他脸上。

尽是赤诚的热度。

“蓝曦臣。”

江澄轻轻唤出他的名字,像不经意间吐露心底深藏的一个秘辛,眼前的人遍体鳞伤,痴愣的眼中骤然翻起惊恐焦急的风雪。

糟糕了,他心想,蓝曦臣会难过。

妖兽在他身后轰然倒下,只是临死前拼命一击,震断一根肋骨,朝那个奄奄一息、却害它殒命的渺小仙修愤然击去。

江澄追着这憎恨返身而来,他何尝不是强弩之末,耗尽了灵力,拼了一个敌死我伤。

他已经山穷水尽了,但还有这一副身躯,用最强烈的痴爱武装,是最后的防线。

所以他无怨无悔,只是,舍不得。

“蓝曦臣……”血从伤口汩汩涌出,染红了他身下厚厚的积雪,他伸手抹掉喷溅在蓝曦臣脸上的血点,这悲戚惊惶的表情真是陌生,他恳求道:“你别难过,好不好?”

血从喉头涌出来,眩晕似利刃,凌迟他的感官,灵魂仿佛在随着血液一丝丝剥离,很快他的视线便模糊不清了。

“阿澄……不……”蓝曦臣几近哽咽,心脏痛如虫噬,不该如此,他所祈求的结果,不该如此。

江澄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凝聚四肢百骸间残存的灵力,施展曾在秘卷上习来的易丹之术。一点点金芒,被血光包裹着,窜入蓝曦臣的身体里。

他好似看到了灯花炸亮的一瞬,炽情得偿所愿,再无遗憾。

“若我去了,君当安好。”

江澄抽空了所有魂力,摔在蓝曦臣怀中,迫切地想去触碰他的唇,一生最纵情相思之时,原来诸多遗恨。

他想,这一生一世,思不够,念不及,如何是好? “不好。”

蓝曦臣吻上他苍白的唇,孱弱破败的身体里流转起一股暖流,他此时却如此痛恨这道生机。

凛凛白雪,猩猩血色,他倏尔嗅到一股浅淡馥雅的香。江澄揣在胸口的香囊被穿破了,丝丝缕缕将他的哀戚包裹着,渐渐回溯。

曾经欢愉,往后孤寂。 他紧紧拥着江澄冰凉的身子,深吸了一口凋残的馥郁,“别走……”

天地缓缓,姹紫嫣红开遍,繁华落尽处,无人入怀。情道难修,这孤绝的生命太沉重,他背负不起,一瞬白头。

百年倥偬而过,他伫立于漫天大雪之中,朝虚空伸出枯瘦的手臂,呢喃细语:“可曾等我?”

风肃影寂,霜雪缀满长发,竟也不比那三千银白更刺眼。他闭上双目,鼻尖惊掠一缕残香。

蓝曦臣的笑容柔软深眷,迟暮孱弱的身躯似一节腐朽中空的枝条,随时可能迎风而折。

他呵出一口白气,望向空茫归雪处,银铃叮呤飘渺,奔赴归墟。

“说好了,下一世,定要白头偕老。”






【二折】


“若我去了,君当安好。”

城楼之上,夕色如火,飞鸿冥冥。一身戎装的江澄持剑而立,眺望天边暮色,逐渐坠进一线墨黑里。染在他鬓边的温度也一寸寸凉了下去,添了几分霜色,泄露了他沉毅的目光中隐匿的疲惫。

这一句轻飘恍惚的话,携了疲累和松懈,本不该出自镇关大将军口中。

闻言,伫立在垛口前眺望远处的天子,锁紧了眉,偏过问询其意的目光,却只迎上一道坦荡磊落的视线。

江澄向前踏了一步,粗糙皲裂的手扶着垛口,那里被鲜血一遍遍染红,无论多少风霜雪雨都洗刷不尽。他没有回应天子,仰面迎着黄昏干燥的风,闻到了一点狼烟的味道。

“阿澄……此话何意?”蓝曦臣问。他唤了他的名,亲昵,却在带上末尾的问题时,夹杂了些许质疑。

天子心,从来难测。江澄却是懂的,他只是过分不安,总想牢牢把自己锁在身侧。

御驾亲征,振奋军心,他要拓疆固土,成就千秋霸业。他说,生不逢时,烽烟四起,乱世动荡,他既领王命,便要创个盛世,不求威名加身,只求山河无恙。

江澄半生戎装,忆长风,啸旌旗,纵马挥戈饮血狂,从未惧怕。他打过太多太多仗,没有任何一次,像这人在军中时,这般惶恐不安。

他沉默半晌,道:“此战凶险,但若胜了,可乘胜追击,一举将敌寇击溃,能保境内十年安宁。臣只是,早些做个打算罢了。”

“不好。”蓝曦臣侧过身,风撩动起他身上玄色大氅,金丝衮龙衬得身姿俊肃孤傲,一抬眸,惊电般穿透人心。

“朕不曾叫你舍命求胜。”他一字一顿,隐隐动怒,“朕要你凯旋而归,然后……”

然后与我一起,看这盛世在你我手中,繁华祥和。

没有生离死别,长久而平静的度过这一生一世。

江澄转过头来,含笑道:“臣失言。臣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阿澄!”蓝曦臣骤然打断他。

江澄杏目间拓下了天边熹微云絮,流转瑟瑟光华,他退下两人身边的侍卫,良久才接话:“我是说,这场仗很重要,所以我可能顾不了你。你既执意坐镇,就别受伤,不然我还得分心看顾你。这是乱军心的大罪,你知不知……”

“我知。”蓝曦臣上前一步,展开大氅,借着遮掩,搂住了他的腰,“我曾与晚吟许诺白头,又怎会罔顾性命?”

说罢,他捏了捏江澄的耳垂,无往不胜的大将军狠狠瞪来一眼,他含笑道:“阿澄也要答应我,不许忘了。”

江澄诺诺点头,料他不敢在三军阵前对自己过分非礼,借口巡视军营,赶他下城楼。

只是没走两步,蓝曦臣突然折返,立在江澄面前,上下打量了一番,轻轻笑了一下。

江澄问:“怎么回来了?”

“没什么,有点想你。”蓝曦臣学着那些文人墨客咬文嚼字,“一瞬不见兮,思之如狂。”

不等发愣的将军有所回应,瞭望塔上突然警钟大作,天子与将军眉目一沉,嗅到夜风仓惶卷来的一缕硝烟。

日落于西,夜袭突起,天子坐镇,迎来最后一场战役。敌军已是穷途末路,必定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,那方集结全数人马,旌旗招展,呼声震耳欲聋。

江澄回首定定望一眼,策马扬戈,军鼓大振,震天动地的喊声,合着隆隆铁骑,刹那豪气干云,席卷天地。

蓝曦臣在后方,看着这汹涌如潮的铁血豪情,抽出佩剑,高声呼喊:“驱逐敌寇,固我家邦!”

铁甲寒光热血铸,不断倒下的将士,铺陈起这条兴亡之路。蓝曦臣心里愈发急切,快了,马上就可以平定天下,造个如画江山,送给他们后半生的霁风朗月。

他不顾身边护卫的劝阻,杀入敌军之中,来到江澄身侧。驰骋纵横,肆意疆场,陡然而起一股激昂热血。

身侧那人似英雄一般,匝地烟尘,血肉横飞,他一人一马,桀骜不驯,长枪所指处,如是尽忠报国的一笔丹青,如是立志铿锵的一寸峥嵘。

江澄回头看了他一眼,深锁的眉下,眸光犀利,暗含忧心。

敌军主将认出蓝曦臣,一国天子,在战场上,便是众矢之的!

围向他的敌军越来越多,蓝曦臣不敢掉以轻心,他知道江澄无时不刻都在留意此处。所以绝不能,让他回头。

战马受惊的瞬间,蓝曦臣闪身避开一记突刺,失去平衡,翻身落马。头顶的光忽地拢起,又被一枪挑开。江澄弃马相救不过须臾,他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世。

直至,金属刺穿皮肉的声音,鼓破耳膜。

“江澄!” “将军!”

江澄挡在他身前,背对着他,牢牢扣住刺穿肩胛的敌枪。眼中血光暴戾恣睢,猛然扯落马上的敌将,一枪封喉。

左右副将纷纷围上来,替他和天子挡去危机。江澄忍痛斩断长枪,鲜血喷薄而出,染红了绛紫的衣袍。

他一手堵住伤口,转身去看蓝曦臣,有些后怕的松了口气,“幸好,赶得及。”

“你……”蓝曦臣怒极反静,迅速下令护送大将军撤离。敌军主将既然已经被斩于刀下,此战胜券在握。

“陛下。”江澄顿住脚步唤他,半张脸包裹在头盔里,清俊容颜被血染得浑浊狼狈,唯独眼中的殚精竭虑不会改变。只是触碰到天子冷峻的神情,目光倏地柔和下来:“臣……等陛下凯旋。”

蓝曦臣静矗片刻,微微颔首,决绝清锐,“好。”

千里江山,百年社稷,我只求归安一隅。

而那处,有你。

天之将旦,成王败寇,战局已定,副将把所擒敌军一一清点,突然急切回禀:“禀告陛下,敌军前锋官不在其中!”

蓝曦臣心中一惊,一丝不安犹疑极速放大,他匆匆领兵回营,果然不见江澄。

“南岭突现一队敌军,想从后方绕到营中偷袭,大将军领着留下的兵去了,左右才三百人!对方有精兵两千!”

他策马奔向南岭之时,从未觉察,这一生如此混乱狼狈。心里的弦乱奏一滩激流,不断冲击他最后的冷静。

不该如此。

他不该让江澄,离开自己的视线。

他纵马跃上高耸的山坡,坡下坑谷,尸横遍野,宛若阿鼻地狱,他一眼就看见了乱军之中的江澄。

“阿澄!”

蓝曦臣向他奔去,这距离如此之长,长到他能将思念,拉得比疆域还辽阔。他想,我不要千秋功绩,不要山河万里,不要万古长青。

我只要,同君偕老。

“别下来!”

江澄失声大喊,几乎泣血,心胆欲裂,朝他扑了过去。

山坡上,赫然现身一排弓箭手,飞矢如雨,以他为中心聚拢。

江澄。

蓝曦臣想,一生怎会如此短?连思念都来不及。

他的眼前黑了一瞬,再睁眼时,铺天盖地的血红。双臂抬起,迎接那个倒向他的身躯。

蓝曦臣不知所措,跪倒在地,而江澄就挡在他身前,疲惫地掀起眼皮,轻轻笑了一下。

“赶得及……”

他肩头的伤随意缠了白纱,正往外淌血,疼痛让眉头蹙着,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人。忽而耳畔惊天动地炸响呐喊,大军到了,他安然垂下了眼。

蓝曦臣扶着他,一瞬不瞬地盯着,阖动的唇发白,轻声唤:“阿、阿澄……你,看看我,看看我……”

他慌忙将他拥入怀中,铠胄凄寒,他却无法拥抱他。冰凉的箭簇,将他拥抱落脚的位置占据了。

怎么办?江澄,你告诉我怎么办?

“别难过……”那一声气若游丝,却还带着些轻松悦然,江澄靠在他肩上,呼出的热气蹭在他颈侧,逐渐冰凉消散。

江山打下了,你,我也守好了。

应该没什么遗憾,只是有太多不舍。

于嗟阔兮,不我活兮。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。

断壁残垣,折戟颓旌,狼烟落处,青冢遍地。却再也没了归乡。

天子一生攘外安内,吏治清明,忠厚仁政,朝无贪庸,国无敌犯,天下大治,史称盛世。

然一生无后无子,传位宗亲,晚年造“慕雪台”,长居于此。帝常言,此生唯负一人白头之约,因慕白雪,可证有情人偕老之誓。

书一碑,立于台中,曰:思至老,不如偕老。

乃一生之憾也。

大薨前,遗一语呢喃:“且记来生,定要白头。”





【三迭】


“若我去了,君当安好。”

男人微微往后靠,身体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,脊梁笔挺,将宽厚的背抻得直板。他借着端杯子喝咖啡的姿势,快速说了一句话。

而落在旁人眼里,他只不过轻轻吹开了杯子里的浮沫。

八个字完好落入背后那人耳中,同样靠着舒适的椅背,他微微一怔,就好像有一根弹簧突然刺穿了柔软的海绵,戳中他的后心。

他抖了抖手上的报纸,平光眼镜后眸色深暗,一目十行掠过纸上的字。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,亦或者只是在认字——那瞬间他突然忘记了语言,无法表述内心的想法,心里有一个封存的冲动,突然剧烈挣扎起来,他的本能和意识全力抵御,让思考能力化整为零。

良久之后,他才推了推眼镜,说:“不好。”

蓝曦臣翻动报纸的动静有点大,他在表达不安和抗拒,甚至有好几次他都想站起来,转过去看他一眼。

但那是禁令,他不可以和“上线”正面接触。

江澄暴露了,伪政府情报科的人随时可能采取行动,而他现在的身份不可以轻举妄动,在战事节点,甚至孤立无援,只能见机行事。最重要的是,要把刚刚到手的情报传递出去。

正是为了探听这个重要情报,他才以身犯险,不惜暴露身份。尽管从一开始就做足了思想准备,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,他才发觉,没那么容易割舍。

他和蓝曦臣,是战友,是上下线,也是……恋人。

只不过,在爱上彼此之前,他们更热爱国家。胸腔中滚烫的热血,可以为国家披荆斩棘泼洒,眼中苦涩的泪水,可以为人民怜贫恤苦流淌,身上坚硬的骨头,可以为真理鞠躬尽瘁粉碎。

唯独无法给予近在眼前的爱人,一点点安慰。

江澄往后轻轻仰起了头,他的发梢触碰到了男人裸露的脖颈,左右晃了晃,就像在活络自己僵硬的颈椎。

只有身后的人感受到了那一小块皮肤上,蛛网般柔软的瘙痒。像是情人无声的撒娇,偏偏让他生出生离死别的悲悯。

“阿澄。”他轻轻吐露这个名字,没有按规定叫他的代号。

他说:“还没有到最后……你说过……一起白头。”

他们想,黑夜终将过去,而他们终有一日,可以并肩,去看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旭日东升。

这其实,是多么奢侈的愿望。因为没有人可以断言明天,甚至是下一秒。

他猜,背后的男人一定皱起了眉。

男人只是低下头捧着咖啡,在一小方平静的褐色水面看见自己眼睛的倒影。

他没有皱眉,他笑了。

这种苦涩的饮料,不比白开水好喝多少,但他却很喜欢喝,有时候喝起来跟不要钱似的。因为在苦涩爬满舌头的时候,能得到一个条件反射的、深仄皱眉的机会。

皱个眉,仿佛死亡带来的悲痛就可以化解。江澄很习惯在开枪之后喝咖啡,让扣动扳机的手指,勾住咖啡杯耳。指尖的硝烟,和咖啡的苦香,混合在一起。

血腥的不归路,和天之将明的救赎,在两头撕扯着他。

他朝前看的时候,只看见地平线上的一线光明,在腐朽破败的昏黑里,散发着希冀的诱惑。

他和许多人,拼了命的撑开漆黑的天幕,终将,与粉碎的地面一同陷落。那希冀,是他与千千万万无名者,送予这片大地上苟延残喘的生灵的礼物。

他只拥有,一个无法依靠的后背。

“别难过。”他说,原本负荷过载的心轰轰烈烈释怀,他知道无论如何,身后的人都将承载这份意志,将“礼物”送出去。

他喝光了咖啡,又点了一杯,示意服务员送给后桌那位看报纸的先生。

蓝曦臣从咖啡杯底下摸出一张小纸条,握在手心,仿佛紧紧攥着他最珍视的人的生命。

咖啡喝完了,该各走各的路。

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咖啡馆,是以,蓝曦臣能最后看一眼他的背影。

风骨峭峻,满身萧瑟,尘劳碌碌。仍是他爱上的那个模样。千万人里,永远不会认错。生生世世,都无比眷恋。

他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视线,蓦地,蓝曦臣降下来的目光,瞥到了他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,五指灵活的比了几个手势。

蓝曦臣微微笑了起来。

那是他们自己的“语言”,他在说,走吧,我爱你。

蓝曦臣转身离去。

他们在人群纷攘的街头,背道而驰。真神奇,蓝曦臣心想,明明才分开,思念竟然跟着步子,一点一点加重。

一座城,一个国,一个世界,都要装不下他倾盆的思念。

江澄。

他疯狂的想念他。

想到……枪声响起的瞬间,他脸上仍然挂着清隽的笑意。

周遭的一切,突然被刷白了,他听见子弹从某个隐蔽在高处的枪膛里,摩擦出一串火花,喷射而出,划破原本安和平静的空气,穿过江澄的心脏。

砰的一声,炸出一片殷红。

革命的热血,开成一朵绚烂的花,然后瞬间凋谢。

不该如此。

他的世界,一下子就变成了苍凉的红色。

身边被惊扰的人群开始狂奔起来,有尖利的声音在高喊“杀人了!杀人了!”有人撞到了他,他眨了眨氤氲的眼睛,牵动唇角,说了一句“当心”。

然后缓缓地,抬步,朝着离他而去的方向,走出一步,又一步。始终保持着,得体而又平静的神色。

前方是百废待兴沉疴顿愈的国家,身侧是提心吊胆企盼自由的人民,而身后,是他不得不抛弃的战友……和挚爱。

阳光迎面而来,裹上他冰冷的指尖,仿佛血液滞涩冻结,无法流到此处。他用力搓了搓手,送到嘴边呵了一口暖气,突然闻到了袖口沾上的一点咖啡香。馥郁而温暖的味道,尝在嘴里,才知道有多么苦不堪言。

他想,江澄倒下的地方,照不到太阳,不知道他会不会冷。

我的挚爱啊——

他在心里轻声诉说。

我把思念留在你的坟地上,我将为你纂刻墓碑,并让它朝向太阳

当旭日升起,新的季节到来,我将再一次陪你仰望

孩子欢笑,老人回忆,而我将拥抱你*

思至老,不如偕老

我却只能思念你,到白发颓唐

那是你授予我,最高的勋章

蓝曦臣熬过了抗战的硝烟,向组织呈上江澄的功绩,替他恢复了党籍,并作为关联人,领走了他的遗物。不多不少,只有一块怀表。那表盘被江澄自己改造了,拿掉了数字“12”,刻上一个“思”,和一个“君”。

指针每转一圈,走过“思念”,走向你。分分秒秒,思念不歇。

三年内战,蓝曦臣继续潜伏,经手无数情报,目送一位位战友离去。等战事平息,他只选择离开,重新回到学校教书。

最初认识江澄的时候,他就是个老师,现在又回到原点,仿佛还会有一个面容清俊桀骜不驯的年轻人,敲开他办公室的门,劝说他加入革命工作的战壕。

反右运动扩大的时候,因为从事过间谍工作,奉献半生的他未能幸免,批斗大会上走一遭,下来腰杆还是笔挺。他觉得江澄在天上看着,说不定会笑着说,你瞧,咱们辛苦这一遭,见了太阳,没想到后面还有酷暑。

蓝曦臣被撤职到一所学校宿舍楼里看门,每天为那块手表上链,端直了背看报。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,光斑灼白,留下一头岁月霜华。

世事多变幻,他早已没什么留恋,只一天天的熬,等镜子里出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,才忽觉翻天覆地的寂寞袭来。

弥留之际,他曾经的学生来为他送行,他颤颤巍巍将那块手表戴上,浑浊的双眸望向虚无之处,侧耳听到外边有清脆的敲门声。

他让学生去开门,门外却根本没人,回来时,他已经走了。

无声无息,未留下只言片语。

学生收拾他的遗物,在抽屉里找到一封信,以为是遗书,拆开了,却只有一句话——

来世再相逢,白头永不负。

致吾爱。

(*出自《地平线》马上又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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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人,国际排比句协会会员,了解一下◝😎◟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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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过来时路,雾深不见树。